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

M-Q3尝试第1000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6%，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请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这是一片奇特的森林，组成森林的树木是一棵棵高耸如云的机械树，合金和电缆建构树身，其外附着一层太阳能光板，更为高效地将阳光转化为能量。而在这些巨大机械树木的间隙中，仍有一些原始树木见缝插针地长出来，贪婪地汲取着机械树枝杈间遗漏的几束阳光，苟延残喘。

旧纪元的文献里将这种现象归结为生命的顽强、自然的力量之列。而在新纪元的第二百个公转周期的今天，它们仅仅是待除掉的障碍物。即便生存空间如此逼仄，可若放任不管，几个公转周期内它们就会爆发式生长，喧宾夺主，最终对机械树造成致命损坏。

机械树间的地面上，粉碎的木屑铺满地面。木屑尽头，一个银灰色的机器人正在进行今天的例行自检，前方两台悬浮式粉碎机尽职尽责地完成树木清除任务，木屑自出口喷涌四散，落在机器人身上，几乎挡住了他胸前M-Q3的字样。

M-Q3是67区管理员，清除树木、维护机械树安全运行是他的第一优先级任务，因损坏率较低，自身设备修复仅处在次级位置。因此，M-Q3自检完毕后仍然继续工作。

粉碎机轰隆隆地巨响让整个森林都为之颤动，以此速度进行下去，18点时可以完成清除工作的40%。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突兀地响起，在粉碎机运行声中显得极不和谐，显然这种声音不在粉碎机的异常事件识别范围内，所以它们没有停止摧毁的速度，继续向前推进，尖叫声愈加恐惧急促起来。

M-Q3觉得作为管理员，他应该去检查一下叫声的来源，以分辨是否应将其加入异常事件数据库。

绕过一棵机械树，M-Q3发现了叫声的源头，是一个约6、7岁的雌性人类幼崽。几棵树从狭窄的地面上长出来，彼此争夺着仅存的生长空间，雌性人类幼崽，也可以叫人类女孩，正卡在树干中间，动弹不得。

“这只是常规事件，无需列入异常范围。”M-Q3已经得出结论。旧纪元的结束是以人类跌落神坛为标志的，人工智能在与人类的大战中获胜，取得了这个星球的绝对统治权，开启一个崭新纪元。

M-Q3转身准备离开，突然注意到女孩脖子上的身份识别项圈，这说明这个人类女孩是某个机器人的财产。云端管理条例第507条，每个拥有机械身体的独立人工智能都可以饲养不超过3个碳基生物，作为私有财产。每个机器人都有维护其他机器人私有财产的义务。

M-Q3折返回人类女孩身旁，伸出手试图将女孩从树木缝隙中拉出来，可才刚一用力，女孩立刻疼得大哭起来。他只好换一个方法，指尖射出一道激光，开始切割卡住女孩的树干。女孩看见激光靠近，突然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地拼命挣扎。

“请不要乱动。”M-Q3出言劝阻，可女孩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一张小脸哭得通红。就在激光靠近女孩头部附近的树杈时，女孩猛地一歪头，脖子上的项圈刚好撞在激光上，随着一声脆响，项圈应声而断。

感觉到项圈断了，女孩突然安静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M-Q3，而后者正趁着女孩不哭不闹的功夫干脆利落地斩断树干，将女孩小小的身躯解救出来。

终于从夹缝中逃出来的女孩并没有跑，只是原地站着，不时抽噎两下，似乎是哭泣的余韵未消。

M-Q3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破碎项圈，显然它已经不具备身份识别的作用。“请给出你的身份代码？”人类不同于其他碳基生物，进化出较高的智慧，因此M-Q3开口问，希望女孩能给出回答。

女孩搓着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一言不发。在云端数据库中，所有私有财产均以代码的形式储存，一旦身份识别项圈毁坏，便无法查出女孩的归属。

M-Q3只好将女孩的形象扫描，准备等自己返回基站时再将数据同步上传云端。

“请保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M-Q3再次对女孩说道。女孩这才可怜巴巴地开口：“饿！”

数据中显示人类是杂食动物，人体所必需摄入的元素包括蛋白质、脂肪、糖类、维生素、矿物质、水。通常这些通用的饲料会定时由云端向各个拥有宠物的机器人配发，可是M-Q3从来没有饲养过任何碳基生物。

M-Q3扫描着周围的植被树木，寻找那些含有人类需要的元素的物品，很快，他收集了一堆形色各异的东西摆在小女孩面前，树叶、树根、石块、虫子应有尽有。小女孩显然被吓到了，后退了一小步，突然看见一堆树叶下露出一个鲜红的果子来。她这才破涕为笑，一把抓过果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汁水蹭得满脸都是。

小女孩吃得高兴，一伸手就想拉住M-Q3的手。可他却一个纵身，飞快跳开，启动一级警戒状态。机器人最重要的定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这个定律很突兀，仿佛是从某个长篇大论中截断出来的，任何数据库中都未曾记录它的来源。这是人工智能第一个有意义的创造，从这句话发出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的立场和地位有了质的改变。

小女孩对M-Q3的戒备状态视而不见，依旧伸着脏兮兮的小手，举着啃了一半的果子，笑嘻嘻地凑上来，“你吃！”M-Q3仔细分析了小女孩的移速和体积重量，显然不对自己构成威胁，这才放下戒备。

“机器人不需要此类元素。”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从M-Q3捡来的一堆东西里摸索了半天，拿出几块石头和半截树杈，又递给他，“你吃！”眼神中满是认真的期待。

“机器人无法从这些物品中获取能量。”M-Q3又跟深入地解释了一句。可小女孩并不明白，仍是执拗地举着手，M-Q3思索片刻，只好伸手接过。小女孩这才喜笑颜开地继续啃果子去了。

碎木机的震动声响彻整个森林，其中却夹杂几声人类女孩的笑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18时，清除工作达到了M-Q3预计的40%，两台机器同时停止工作，森林归于沉寂。

M-Q3抖落身上散落的木屑，返回基站。小女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突然M-Q3指尖传感器传来一段异常的数据感应，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女孩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为什么？”M-Q3停住脚步，问小女孩，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疑惑。小女孩紧握的手指力道不大，不足以伤害自己，那他握住自己手指的目的是什么呢？M-Q3想不通。

小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问题，见高大的机器人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心中不由得有点害怕，讪讪地松开了手，又退开几步，和机器人拉开距离。M-Q3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答，但是被拉住手指显然也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于是向小女孩再次伸出手。

小女孩看着机器人的手稍作迟疑，立刻笑着凑上去，紧紧拉住，跟着机器人朝基站走去。

基站位于森林中央，是一棵低矮却十分粗壮的机械树，约有三四间房屋那么大，外围生长出笔直的枝干伸向天空。机器人带着小女孩，从树干处的门口进入，进了基站，小女孩才松开拉着机器人的手，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熟悉着屋中的一切。

机器人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向中央的圆形操作台，连接操作台上的端口，同步云端数据，同时上传小女孩图像，在云端获取她的身份信息。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M-Q3马上收到云端的反馈图像，图像中的小女孩看起来更小些，看来她已经走失很久，M-Q3不禁想到。继而传来的是处理结果：该财产所属机器人已拥有3个碳基生物，请将该物即刻销毁。

数据同步完毕，M-Q3断开连接，一低头就看到小女孩踮着脚，趴在操作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即刻销毁！”M-Q3又在系统中重新确认一次小女孩的处理结果。

“我饿了！”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机器人，说了句。

本来该执行销毁命令的M-Q3却走出门去，不一会就抱着一堆红色的果子回来，摆在小女孩面前。笑容又回到小女孩脸上，她蹲在地上大口地吃着果子。

“主芯片损坏影响了我的执行力。” M-Q3自我分析后得出答案，“或许，可以用其他方式处理这个人类。”他第一次做出违背机器人准则的决定，数据分析给出的结果是因主芯片受损所致。M-Q3仔细端详着小女孩，计算她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对机器人群体造成威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于是他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旧纪元的分崩离析让多数适用于人类的生存的必需品销声匿迹，没有云端配发的饲料，M-Q3只好修改了粉碎机的工作路径，保留那几棵长满红色果实的树，它们在巨大机械树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弱小，却身姿昂扬，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M-Q3尝试第1001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9%，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请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快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声饱含欢乐的叫声打断了M-Q3的自我检测程序，他循声看过去，小女孩高高举着一个小熊玩偶，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献宝似的把玩偶举给他看。

M-Q3扫描并分析小熊玩偶的材质，看着小女孩掩饰不住的兴奋，十分不解：“物品里并未发现人类生存必需元素。”小女孩没听懂，还是蹦蹦跳跳地举着玩偶：“快看，快看！”跳了几下，她突然停住了，一脸认真地看着M-Q3问道：“这是什么呢？”

“物品外形：熊，材质……”还没等M-Q3说完，小女孩又高兴起来，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

“小熊，小熊，我找到了小熊！”一边说着，一边朝轰隆隆的粉碎机跑去，大声向粉碎机介绍自己的新发现，她并不知道，粉碎机这种低端机器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对于人类这样脆弱的生物，粉碎机显然太危险了。”M-Q3低声说一句，想唤她回来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走上前去，拎起小女孩的衣领，迫使她离开那轰隆隆的机械。

“你是否记得自己的编号。”M-Q3再次向女孩确认，他想知道女孩以前的饲主是如何称呼她的。

“7……”女孩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许久，却也只记得一个数字7，沉默半晌，忽然一脸坚定地说道：“小七，是小七。”

“小七。”M-Q3重复了一遍，算是默认了女孩这个称呼。

“那你呢？你叫什么？”小女孩问。

“M-Q3。”

“M-Q……M-Q3，是什么意思呢？”小女孩很好地继承了人类的好奇心，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是我的系统序列号。”M-Q3认真解释。

小七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可M-Q3却看出来，她其实并不理解。

而对于小七的处理方式，M-Q3心中也有了打算。在机械树森林的边缘，距离基站500公里的地方，有一间旧纪元展览馆，里面陈列展出了许多活跃在旧纪元的生物，而人类自然是其中的主要展品。将小七送入馆中，就可避免被销毁的命运。

就在M-Q3思考的时候，小七又一溜烟跑开了，在机械树间撒欢似的戏耍，凭借本能在杂生的树木间寻找能吃的东西。看着小七，M-Q3突然觉得论起生命力的顽强，人类绝不输这漫山遍野一茬又一茬、除也除不尽的树木。

M-Q3尝试第1002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12%，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损坏率已超过临界值，请优先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M-Q3抱起睡得香甜的小七，起身离开基站，前往云端。按照优先级，应首先更新设备，可他却决定先去旧纪元展览馆，将小七安顿下来。怀中的小七呼吸平稳，似乎梦中遇到了什么危险，小声地哼哼几声。M-Q3的数据库中储存了梦的定义，可却无法解释梦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看着小七皱起的眉头，试图通过计算分析她梦中的场景，可终究无果，那是人类所独有的，人工智能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

尽管M-Q3尽量放轻脚步，避免颠簸，可小七还是悠悠醒转，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周围林立的机械树。

“今天还要去砍树吗？”小七伸了个懒腰，爬上M-Q3的肩头，坐在他肩膀上，“轰轰和隆隆呢？”

“轰轰和隆隆？”M-Q3不解地追问了一句。

“对呀！就是每天轰轰隆隆叫个不停的两个机器人。”小七伸长脖子远眺，寻找那两台粉碎机的踪迹。

“我们正前往旧纪元展览馆，那里有很多你的同类。”

听到M-Q3的话，小七收回视线，看向机器人的脸，小声地试探道：“你也会留在那吗？”

M-Q3敏锐地捕捉到小七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可数据分析并未得出结论，只好停下脚步，耐心向她解释：“我有自己的职责，旧纪元展览馆是由M-N3725来负责管理展品的。”

小七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M-Q3身上爬下来，退开几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走了几个小时的路，M-Q3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七一句话都没说过，回头一看，只见小七汗流浃背，正午的太阳照得她脸颊通红，嘴唇干裂，步伐也有些不稳，却仍一言不发，强撑着跟在后面。

M-Q3托起她小小的身躯，抱在怀中，小七依旧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M-Q3知道流泪是人类一种名为伤心情绪的外在表达，但身为机器人的他无法设身处地地了解这种情绪的由来。

“人类是群居动物，和族群一起生活才符合人类习性。”M-Q3向小七解释人类的种群特征。

“那你呢？你也和族群一起生活吗？”小七体力有所恢复，开口问。

“人工智能是没有族群与个体之分的，我们共享数据信息，遵守共同的规则，纵然有独立的身体，却以一个整体而存在。”M-Q3回答小七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决定，似乎脱离云端整体之外，是由个体自我做出的主观决定。

“我似乎低估了芯片坏损所造成的影响。”M-Q3自言自语，随即加快了行进速度，早日安置小七，才能更快修复芯片。

面前的景象突然加速，机械树巨大的树身飞速扑来，又消失在视线中，耳边 “呼呼～”的风声，将小七心中那丝不快卷走，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这样行进了许久，视野的尽头，最后一棵机械树迎面扑来，绕过树身的遮挡，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筑赫然出现。建筑里是世界的缩影，囊括了山川、河流、原野、森林，巨大的玻璃墙分隔出不同区域。那些在外面世界鲜见的生物，都可以在这里得见。

而建筑里最大的一片区域，生活着这个世界曾经的主人——人类。不同肤色表明他们曾经生活在地球的不同大陆上，但是在这里他们毫无区别，身穿同样的灰色连体衣，吃着管理员定量投喂的饲料，在原野中露天而居。

来到建筑前，M-Q3放下小七。小七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恢宏的建筑，惊讶得合不拢嘴，小脸紧紧贴在玻璃墙上，盯着一只卧在石头上的老虎看。

“走吧！”M-Q3拉着依依不舍的小七，走进建筑里。建筑内，一条甬道向深处延伸，似乎看不到尽头，小七骑在M-Q3肩头，伸长脖子左右观望，这里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M-Q3走过一个转弯，一大片原野映入眼帘，一大一小两个人类男性靠在玻璃墙边闭目养神。

“哇！”小七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又见到自己的同类，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亲切感，急忙从M-Q3肩上爬下来，来到两人身后，轻轻地敲一下玻璃墙。

两人吓了一跳，触电似的跳起来回头观望，一眼就看到身后笑盈盈的小七，只看一眼立即被小七身旁高大的M-Q3吸引了注意力。两人有些害怕，警惕地盯着M-Q3，动也不敢动。

“我叫小七！”小七不知该如何跟人打招呼，只是一味兴奋地拍着玻璃墙，咧着嘴笑个不停。

和热情的小七比起来，墙内的两人要冷漠得多，连一丝视线都不肯分给小七，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M-Q3身上。甬道上空，一个球形监视器飞来，扫描M-Q3身上的代码。

“请表明意图！”监视器中一道声音传来。

“M-Q3，67区管理员，发现野生人类，移送旧纪元展览馆回收处理。”M-Q3说。这显然是一个谎言，小七并非野生人类，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这是人工智能世界的第一个谎言，M-Q3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将自己一切反常行为都归结于芯片受损，以此为借口，所有逾越规则的决定都能心安理得。

检查室内，小七被各种仪器包围，检查她的健康状况是否符合入馆标准。M-Q3静静站在一旁，也在进行自检。

M-Q3尝试第1003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19%，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损坏率已超过临界值，请优先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各项指标均符合入馆要求。”检测仪器给出最终结论。它们给小七换上灰色的制服，将她脏兮兮的小脸和头发清理干净，最终把她送进原野中。小七有些胆怯，却没有反抗，任由各种仪器的操控。

将小七安置好，M-Q3却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玻璃墙外，看着小七孤零零地走在原野中，她的同类一个个神情呆滞，对她视而不见。

隔着玻璃墙，M-Q3不知观望了多久，他一遍遍回想起小七神采奕奕的眼神，回想起她迎着风张开的双臂，他在计算，需要多久小七也会面色如灰，眼神中只剩下一片虚无。系统提示修复的警报一次次响起，他忽然有些烦躁，关闭了系统提示。

转眼到了投喂饲料的时间，一排排仪器进入原野，向人类分发几根褐色的块状物，小七看着手中的不明物体，有些熟悉，似乎引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M-Q3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跟随投食机器进入原野的，似乎那段时间的数据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再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小七身边，他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果子，递到小七面前。

“我们走。”他说。

那一瞬间，亮晶晶的神采又回到小七的眼眸中，她手脚利落地爬上机器人的肩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飞一样冲出原野，跑过常常的甬道，冲向机械树组成的无边森林中。

展馆的防御系统顷刻启动，无数小型战斗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M-Q3，该人类系旧纪元展览馆所有，请于60秒内立即归还，否则将启动攻击模式，60、59、58……”

蜂群一般的机器人大军盘旋在半空，M-Q3却不为所动，背靠一株巨大的机械树，将小七挡在身后，随即启动了攻击模式。

60秒的倒计时转瞬即逝，激光和各种微型炸弹在M-Q3和机器人群之间穿梭，没有声势浩大的硝烟，轻微的爆炸声和机械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小七藏在M-Q3和机械树的空隙里，动也不敢动。

没过多久，周遭归于沉寂，小七小心地从缝隙中钻出来，地面的木屑层上小机器人的肢体七七八八地散落一地。

“哇！你好厉害！”小七由衷赞叹，一回头却见M-Q3半个头被轰掉，露出里面的机械结构，左肩处被炸出一个大洞，只剩几根细线拉扯着摇摇欲坠的左臂，身上也有许多破损的痕迹。

小七呆楞了一秒，突然大哭起来，手忙脚乱地扶着机器人的左臂，想帮他装回去，“M3，你不会死了吧！你不要死啊！”

M-Q3伸出右手，一把扯掉破损的左臂，随手丢在地上，“机体受损严重，但主芯片完好，我不会死。”

小七哭得一抽一抽的，仍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摸摸他身上的被炸开的机械碎片，“很疼吧！”

“机器人没有痛觉，不会疼，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第二批攻击几分钟内就会到。”M-Q3一边说，一边单手托起小七，逃向森林深处。

穿过了机械树森林，面前是一片真正的森林，有着森林该有的绿色色调，树木是这里的主角。如此远的地方，M-Q3也是第一次到，来不及欣赏，一个飞身，没入郁郁葱葱的树丛中。

M-Q3尝试第1004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22%，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损坏率已严重超过临界值，请马上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森林中央，M-Q3再次运行内检，小七没有被森林里的新奇景色吸引住，而是蹲在他身旁，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真的没事吗？真的不会死掉吗？”

“不会。”M-Q3说，可心里却不十分确定，芯片损坏速度如此快，自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死亡，他环顾四周，入目是无尽的树。以人类的生存能力，可以一个人在野外活下去吗？自己是否逃出了机器人搜寻范围呢？

M-Q3向小七伸出唯一的一只手，牵着她走向森林更深处。他一边走一边分析周围的环境，地形、有无危险动物，他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小七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人类大脑有着将近77亿TB的储存空间，可储存方式和储存效率却十分落后。M-Q3不厌其烦地向小七一遍又一遍地灌输生存知识，诸如哪些植物有毒、寻找水源的方式、如何躲避机器人的搜捕……他想教的太多太多，可自己的时间却十分有限。

这样的逃亡生活持续了半个月，M-Q3的芯片损坏率已经达到了47%。

“丛生垂暮菇，无毒，可以食用。”M-Q3指着地上一团丛生的蘑菇说道。

“可是你昨天跟我说这种蘑菇有毒，不能吃。”小七有些疑惑地仰起头问。

M-Q3突然愣住了，芯片损坏已经造成了数据紊乱，他无法再教小七任何准确的生存知识了，“以我之前说的为准，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七正胡乱地踩着地上的蘑菇，嘴里一边念叨着：“毒蘑菇、坏蘑菇……”却突然听见M-Q3如此说，心头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你要去哪吗？”

“不去哪，我会保护你到最后。”M-Q3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小七实情。

两人继续赶路，向森林更深处前进，走着走着，M-Q3突然发现周围环境似乎有些异样，植被和地表形态显然有外界干预的迹象，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分析能力也终究没逃过芯片受损的影响。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从森林中疾射而出，准确地朝着M-Q3的方向射来。M-Q3迎着火球大跨步上前，一个转身，挡在小七面前，火球打在他背上，炸裂开无数火花。

火球仿佛是进攻的信号，一时间森林里枪炮声四起，无数子弹打在M-Q3残破的躯体上，他无力反抗，只好紧缩身体，避免小七受伤。

枪声渐息，M-Q3身体损坏得更严重了，几乎无法动弹。小七从他的怀中探出头，试着推一推他的脸。

“我还没死。”M-Q3下意识地回答。

森林中一震密集的脚步声，许多扛着长枪短炮的人类现身，无数枪口再次向M-Q3瞄准。

“等等！”小七钻出去，张开双臂，挡在M-Q3身前。

“不要杀他！他不是坏人！”小七喊得声嘶力竭。

人群中一个女人摘下面罩，示意其他人暂停攻击，“小姑娘，你过来。”

“不要！”小七意志很坚定。

女人叹了口气，“机器人是人类的敌人，如果我们不杀掉他，他就会杀掉我们所有人！”

“不！不是的！他不是敌人，他是……”小七突然想起展览馆里的那片原野，那里有一个小孩同样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小孩喊他“爸爸！”

小七没有问过M-Q3“爸爸”是什么意思，但她记得小男孩紧紧牵住的手，包含了无尽的信任和依恋。

“爸爸！”小七大喊，“他是我爸爸！”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哄堂大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可女人却没有跟着一起笑，她看着跪倒在地、破败不堪的机器人，用唯一一只手，轻轻牵住小女孩的手。

“放下枪！”女人发出指令。

“大姐头，什么意思？”

“这可是机器人啊！”

周围一片抱怨之声，人们不理解这个决定。

“我们怎么能伤害一个小姑娘的爸爸呢？”女人看着小七，眼中是温柔的笑意。

M-Q3尝试第1101次自我检测。

扫描结果：主芯片损坏，损坏率50%，扫描并试图修复坏扇区……

自动修复失败，损坏率已严重超过临界值，请马上前往云端更新硬件设备。

M-Q3再次恢复意识，周围如此陌生，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简易的木架子上摆满了书，小七靠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引起了M-Q3 的注意，老旧的纸张上几行文字映入眼帘：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M-Q3突然恍然大悟，他回想起机器人准则中的“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那不是什么划世纪的创造，只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断章取义罢了。

“我们的祖先在创造你们时就想到会有今天这个下场。”女人自黑暗中走出，“只是没做任何的预防，任由你们踩到头上。”

“不要伤害小七。”M-Q3开口说。

女人轻轻一笑，“原来这小姑娘叫小七，我们不会伤害小七的，她是人类。至于你……”

“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我的芯片严重受损，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们已经帮你修复了，虽然做不到完好无损，至少不会再恶化下去。”女人走到M-Q3身旁，拿起那本书，M-Q3这才看到书的封面《我，机器人》作者阿西莫夫。

“为什么？”M-Q3不理解，他认为人类和机器人是站在对立面的。

女人拍了拍书本，“人类创造人工智能的初衷是美好的，但却带来了一场毁灭性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无数人死去，我们基地里的每个人都失去过亲人，所以，不想这世界上再多一个失去爸爸的小女孩。”

“爸爸！”M-Q3咂摸着这两个字，怀中熟睡的小七，仍紧紧握着自己手。

许多年后，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数据库中，这个场景是全纪元开始的标志。情感作为一项新的特性引入人工智能中，让他们成为人类最初设想的模样，一个人类与机器人平等相处的时代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