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是从山那头吹过来的。山口的旗子一动,整个村子的人都开始赶紧忙碌起来,大家都知道这阵风过了没两天就会下雨。整片金黄一块一块的消失。停在一块小方田里。这是白姑娘第一年搬到这里来。丈夫被下放,自己也不得不跟过来。红色的衣服被水一夜便漫成了白色。日子就开始糜烂了。就像第一年她不知道的经验。因而烂掉的半块田的麦子一样。
家里是终日一个人的。丈夫在外做苦工,记工分。吃力不讨好。搬来之前,她和自己说,日子还长呢,换个地方就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把所有的花衣服一剪子剪碎。头发也是一剪刀,毫不留情面。回忆也就这样丢下了。穿着一身白坐在进山的驴车上。她以为可以好好开始的。却没有听见毛驴“”苦啊,苦啊“的叫声。就像她不知道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喜欢外人。尤其不喜欢穿白衣服,剪短头发的女人。
这是她一年后才知道的事,第一天来的时候,仗式很大。她还第一次见到了巫婆。全村的人都尊称她婆婆。年纪挺大的,全身的黑色,宽大的披下来。刚进村就被响彻天的鞭炮和一把一把的黄豆把准备好的心情打散。她是想不到的。想不到这里的落后。想不到上毛驴的时候苦日子就开始了。她只能看见大家的笑脸,村长的招呼。连婆婆“上天不会喜欢你这样子的”忠告也听不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大家的笑。来送的人走了,大家也都走开了。
村里的人不少,每年也还都在涨。可地还有限。白姑娘和丈夫也就分到两间房,一块田,两块地。够吃食。村长弓着腰说“对不住了啊,只有这么多田地,以后有多的了首先分给你们。”出来乍到,白姑娘只好把话咽下去。谁都知道,这个小地方,哪里有以后呢?
其实从丈夫被下放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以后了。这种失望是在看不到村民的热情时开始的,在每家每户闭门对她时悄悄累积的,在秋收的时候烂在麦地里的麦子腐化生烟,慢慢的笼在心头。她麦地里的麦是整个村子里的最饱实,金灿灿的,在风里摆头。村里的人都很嫉妒,也不得理解。明明是最差的地怎么长得出来那么饱的穗呢?
白姑娘的夜是漫长无边的,一个人的滋味是暖炉也捂不热的。她便点起夜灯,来到麦地里,让汗流多了也便可以少流点泪。看着麦子出苗,长叶,拔节,抽穗,开花,结果。一步步地长大成熟。她感觉自己像位母亲。第一年她失去了很多孩子。也在第二年冬天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日子就突然有了盼头起来。
村里的人仍然嫉妒她的麦地,也在第二年开始留心她的种法。后来才知道她的夜也奉献给了麦地。村里的人地还很多,没时间赶得过白姑娘。不知谁想起来让疯子告诉了白姑娘她的麦地以前是坟地。疯子疯疯癫癫的跑过来,骂她是白色短发妖,说她的地是坟地。这要放在一年前,白姑娘肯定会吓得哭出声来。现在她反而觉得镇定。很奇怪,可能是做了母亲吧。说实话,嫉妒比冷漠更让人心头稍稍痛快。她也知道村里的人是怕她这副模样的。白色短发妖,她轻轻笑了笑,原来自己是妖怪。
孩子是在镇上生下来的。这是白姑娘最接近现代的一刻。村里的女人都随便接生。而白姑娘怕,她丈夫也怕,花了很多钱来的镇上。无论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那一刻是新鲜畅快的。她一个人的夜结束了。她有了女儿。她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其实医院仍旧破破旧旧的,医生除了讲科学,也讲迷信。医生让白姑娘把麦子炒熟做个布的小辣椒挂在脖子上。白姑娘挑了最饱实的麦粒,为女儿守护。
麦子是一年一年依旧黄的出奇。白姑娘的孩子也接二连三的出世。原本一人的空荡荡的房间也在他们的吵闹下变得挤挤攘攘。日子开始变得好起来。白姑娘家是这样,整个村子也都是。家家户户开始养猪。肉是那个年代大家都羡慕的。一年中最开心的事就是过年杀猪。而白姑娘家不是。她也养猪,只不过得卖掉。她得供养她的四个孩子。她让她的四个孩子都读了书。别人家的孩子是送一个。她一下子就送了四个。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傻。种地最缺的就是劳动力。而她不在乎。她是无比相信知识这件事本身的,每次听到质疑嘲笑,总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失去的会加倍回来。
可是后来呢。大女儿嫁了富商,辉煌过却也最后破产变成平民阶级。二女儿和小女儿远嫁。儿子生活寻常稳健。没有所谓的大幅开花,也没有漫天飘雪。生活这种事谁说的准呢。就像白姑娘,二十二岁时没有谁能告诉她,二十三会过得这么艰难。生活是得小心翼翼的过得,谁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呢。唯有记忆忠诚。她在麦地的打着灯的夜仿佛昨晚还睡在她身旁。
最终白姑娘也没有离开麦地。那个山村最初分给她的地。她的房。她是住到死的。她对儿女说,老了走不动了,却仍然时不时地去看她的麦地。她死了也将坟墓埋在了麦地里。她终于可以守一辈子她的麦地了。她的所有是从这里重新出发的,她也想回到这里。
后来又过了很多岁月。不知道村子从哪里又来了一个疯子。指着坟地大笑道,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这不是坟地,是麦地。大家都笑了,谁管呢,管他是坟地还是麦地呢。的确,疯子常有,而麦子难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