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先就知道,荷花是种永远仰着脸的动物,但我未预料到,每次相遇,她都要给我带来更多的未预料。
我竟然以为她是如同武士一般,在夏天的风和雨里,瞪着眼睛,挺着脖子霸唱道:“我是一朵永不俯首的荷花!”
是为了纠正我对荷花的误解,依然是晴空万里,豆大的雨点却已在这时噼里啪啦的砸落,我已经感觉得凉爽砸在了我的肩头,不想无故冲这样一个凉,转身想离开荷塘,伞就在这时撑在我的头上。
“对流雨!对不对!”你笑吟吟的。
总是喜欢做些简单却动人的事儿,我心想。
“来了为什么不叫我一下呢?”
“我怕惊扰了您的禅意!”陡然袭来的凉风惊扰了你的裙摆。素色碎花,是我最喜爱的那条裙子。
我们把目光投向荷塘,一阵凉风如同杀阵的猛将,提着百十斤重的砍山刀立于一处,池边的水鸟被惊吓的四散奔逃,我感受到你手心里传来的力量,我也在紧张,这一池的荷不知会被冲杀成怎样的破败景象。
然后是倾巢而出的雨点,踩着杀伐的鼓点似的,有序的冲击着池水、莲蓬和仰着脸的荷花。一瞬间,池塘上鼓起成千上万的水泡,水开始沸腾起来。她并不好受,开始左右摇摆起来,原本安静的躺在荷叶上的水珠涨的越来越大,荷叶也变得摇摇欲坠。此时,塘间已经泛起了层层烟霭,我心想,荷花即使永远仰着脸,也只不过是个傲气却脆弱的女孩。
“你看!”你突然失声道。
我正凝视着其中一株受难的荷花,听到你的声音,收回了目光。我这才看到了另外一幕,此时,整池的荷花如排浪般向着相同的方向不断摆动,她们被雨水打湿的脸却透出了另一种富有生机的粉嫩,而荷叶上的水滴有些支撑不住,他们慢慢的向外滑动,荷叶终于只是轻轻一抖,水滴便被溅落入池塘之中,她们也又挺直了身体,如大雨前的从容。
眼前的风雨不再乖张,不只是我俩知道,他们已经从无孔不入的狂风骤雨变成了装点荷花的一池菏风,一池塘水。
“想必朱自清也得躲在雨伞中欣赏。”
“爱一样东西倒不必非要逞能去比上人家的长处。”你移开伞,想把我搁在雨中,我却紧跟着你,不让雨点落在身上。
“今天看了这样的荷花,倒是爱不起秋天的破落景象了,到了冬天,她们也还是要被镇压在冰岩下边……”
“你就只喜欢她的风光,却看不得她破落,那不能算是喜欢。”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懂,那和爱你不一样!温婉动人的时候,我爱你,等你人老珠黄,我还爱你。你死了,不,我一定抢在你前面死,我得让你慢慢回忆我。”
雨停了,果然很快,不过我们的爬山计划也只能暂时取消。
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再次遇见荷花是在一个远离水域的地方,那是市中心的一个花鸟鱼市场。市场的顶楼,一整层,被几十位山水画师租了下来,也有一两位油画师,刚好划分成几十间工作间。在这些隔间的走廊中,挂满了风格各异的画作。我不禁感叹,想要接触到山水花鸟,如今竟只能在这城市中心的一隅,也许并没有什么大隐隐于世,只是无处寻找隐逸之所罢。
山水画‘大开大阖’,但也神思各异,有人倾注心血于高超的皴法,勾勒出或绵远或挺拔的山势;也有人醉心于泛舟江海,从流飘荡的意境。此种取舍也是因人而异。花鸟画有些写意,倒是工笔居多,我在走廊的中间驻足,这墙上挂的只有一种花,便是荷。
我在佩服画者雄厚的工笔底蕴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些不安之处,这荷花总是少了什么,但一时也不敢评头论足。
我向画室里瞥,画家坐在堂室正位,正凝神端详石桌上一副尚未完成的画,在石桌的右边,是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碗,碗中一株荷花正襟危坐。
这种感觉让人变得很不安,你还记不记的,我们去动物园的那一次,我们看到的。百兽之王怒立在樊笼里咆哮,每一声都让人触目惊心,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因为我们对他的畏惧,是可笑又实在的同情。
我知道他的画少了什么,他的荷花仍然是仰着脸的,但看不到天空,也闻不到泥土。
最近一次,还是你、我、她三人,不过换了时间。
“这个季节来拜访荷花的人可不多。”我们被告知不需要门票便可以进入,我感叹。
“其实这才是好时候,毕竟今天可不会下雨。”
荷叶的颜色更深,老实说已经浓的有些发焦,并且这其中大约一半的荷叶已经漂浮在塘面上,一些蜷缩着身体,她把水面也浆染上一层绿色。荷花呢?终于低下了平日仰着的脸,有些荷花没能抵过头些日子的秋雨,已经香消玉殒了,只留下挺直的花茎。面对着战争结束的萧索场面,我颇有一番“折戟沉沙铁未销”的感叹。
“其实我上次是有些心结。”你笑着看我。
我想我参悟到了一半。
“我想在下一个夏天到来前,和她成为朋友。”
“哈哈,那时我可才露出尖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