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四十八)
另一个有趣的人是薛蟠,他为了霸占香菱打死了冯渊。他现在来读书了,读书的目的是,听说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动了“龙阳之兴”。很奇怪,他的性别取向也是不确定的。他怎么会因为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男孩子来读书?他不是曾为了一个美丽女子而打死了另外一个男人吗?大家一定要注意,《红楼梦》里所有关于青少年的描绘,都是因为作者抓到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青少年的不定性,千万不要被书中的任何一个片断限制住。很多人认为《红楼梦》很现代,写到很多同性恋的故事,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危险,因为《红楼梦》远比这个要伟大得多,它是在更高的层面上揭示人的特性。
薛蟠到贾家以后知道有一个家学,这个家学当中“广有青年子弟”,他觉得很高兴,自己可以有一大堆玩伴了。对薛蟠来讲,很可能只是觉得有人跟他一起斗鸡走狗。薛蟠是一个爱玩的男孩子,只要有人陪他玩就可以了。他要去读书,很明显是因为在贾家没有玩伴。他跟宝玉又有点不同,宝玉爱秦钟,是因为他觉得秦钟有一种性情上的美。而薛蟠不是,他是一个粗人,去上学是觉得可以有人一起做赌骰子、打麻将之类的事情。他听说“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龙阳之兴”是个典故,战国时期魏国国王宠爱一个男子,叫龙阳君,后来人们就用它来形容爱好男风。宝玉读书是借口,薛蟠也是。“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因为薛蟠家里有钱,送给老师束脩特别多,自己也不好好读书,来两天,不高兴了就带着人跑出去玩了。“只图结交些契弟”,就是认很多干弟弟。薛蟠从小在家里受宠,就有点像老大。他在学里认识了好几个学生,比他年龄小一点。薛蟠会请他们吃东西,给他们买衣服,这些小学生贪图薛蟠的银钱吃穿,就变成了干哥哥、干弟弟。“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说”,作者对“哄上手”讲得很暧昧,大概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薛蟠这个年龄,可能跟这些小男孩发生性关系。
可是在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之间,尤其是在男孩子的世界里,会扮演很奇怪的角色。男性的世界里会产生强者来保护同性弱者的现象。“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这里的用词很有趣,“多情的”,大概就是长的漂亮的、腼腆的、可爱的,就是惹人疼爱的那种小学生。“亦不知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这两个男孩子就变成了学校里大家疼爱的对象。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他们,可是大家有点儿怕薛蟠,好像薛蟠已经占有了他们。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爱。”宝玉因为喜欢秦钟才去读书,可是去了以后又觉得香怜、玉爱也很可爱,秦钟也觉得香怜、玉爱很可爱。青少年的情感世界是很不稳定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摸索当中,只是对人好奇,对所有的未知状态好奇。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情感很少被描述,不是爱情,甚至也不是友谊,只是青春期对人的好奇,所以常常会有暗恋发生,可是也讲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宝玉和秦钟都对香怜、玉爱有缱绻羡爱,可是也知道是薛蟠的相知,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描写真的很大胆。《金瓶梅》写出了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一种大胆的表现,可是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写了更难写的情状。青少年的情感是非常难写的,既不是爱情又不是友谊,是性处于萌芽状态的不确定状况。《红楼梦》第九回非常惊人,是我读到的文学作品里唯一触碰到这个问题的。
“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他们也很喜欢宝玉和秦钟,因为看他们像哥哥一样,而且长得漂亮,穿着华贵,举止文雅,不像薛蟠那么粗鲁。这里讲的其实是暗恋。“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暗恋就是这样子,都有意思,可是都没有表现出来。“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他们不坐在一起,可是眼神总会相碰。“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滑贼”这两个字用得很有趣。这种年龄,任何一个班上都有几个鬼灵精一样的学生,喜欢戳穿别人的秘密。他们看出来谁爱谁了,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学校最有趣的一天,一定是老师不在的那一天。老师一旦不在了,大家便欢呼雀跃。贾代儒这一天请假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众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掌管。”《红楼梦》里我最感兴趣的角色,一个是薛蟠,一个就是贾瑞,这两个人都反映了人性里非常无奈的情欲。薛蟠把情欲玩到自己都不舒服了,贾瑞爱上了自己不能爱的王熙凤,最后把自己搞死了。这两个角色写得都极好,曹雪芹对这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人物,用心甚深。这其中似乎有佛家的悲悯,因为它的重点是表现人被情欲纠缠、困扰。
老师不在,叫贾瑞来替代,不会有什么好事,因为贾瑞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办法管好自己的人。“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古代把时辰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卯”是清晨五点到七点,所以点卯就是清晨点名,应卯就是表示说去学校报到。薛蟠最近不来上课,他大概已经玩腻了吧。原来秦钟不太敢碰香怜、玉爱,现在秦钟想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薛蟠不来,他的势力范围就已经化解了,就开始动香怜、玉爱。“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眼,使暗号,二人假作出小恭,走至后院说私己话。”出小恭就是小便,两个人开始讲一些私下体贴的话。秦钟就问香怜说:“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刚才讲的那个“滑贼”出来了。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窗金荣。
金荣曾经被薛蟠爱过,可后来薛蟠又弃了他去爱香怜,所以他对香怜有很多嫉恨。这是小男孩之间的争风吃醋。他们扮演的角色常常在强势和弱势之间互换。金荣是个非常有趣的角色,他是薛蟠的相好,嫉恨香怜。现在看到香怜跟秦钟在一起,就存心想整他。金荣假装咳嗽,香怜本来就性急,其实是心虚,便“羞怒相激”。他们两个其实还没做什么事,可是因为心虚,所以就有一点害羞,因此就生气说:“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这在文学上真是难写,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作者却写出了此时人物的非常特殊的心理状态。香怜感觉自己做坏事被抓到了,就说我们讲话有什么不对。金荣就笑了说:“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拿住了,就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我抓到了,你就不要再赖了。更有趣的是“抽个头儿”,说你们在搞什么事情让我也有一点好处,我就一声不言语,不然我就张扬开来。完全是青少年无赖的语言。“抽头儿”这个词现在也常用到,这里讲的抽头儿意思是你们有好处,我也要有好处。所以秦钟和香怜两个人就急得红了脸,说:“你拿住什么了?”金荣就笑说:“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拍手叫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这已经有点要讲给教室里人听的意思了。
“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他们没有办法处理了,就要贾瑞处理。这里第一次描绘贾瑞的个性。“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好友,因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薛蟠最喜欢玩的,他不坏,永远是很认真爱一个人以后就忘了。他每一次都是真的,然后就忘了,下一次还是真的,是典型的那种被宠坏的青少年的个性。《红楼梦》第九回真实到我们今天读起来都有点吃惊,因为我们很多时候会有意避开这些,不敢去面对青少年性游戏的过程。之所以说“性游戏”,是想说明他们只是在玩,此时对什么是性他们还在借各种方式摸索。所有的这些不定性都不是最后终极的性向,而是一个过程。我们对这个领域特别不了解,是因为不定性很少被描述,长大了以后都不会谈,所以大家对这件事情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文学的伟大就在于它能让我们了解原来世间有这样的事情。
谁跟谁好在这里没那么重要,作者只是想说明青少年的不定性。因为香怜、玉爱已经被薛蟠甩了,所以贾瑞就没有了从中间拿好处的机会。所以贾瑞也有一点恨香怜。这是很奇怪的青少年逻辑。这个报复牵连到很多事情,他看到秦钟、香怜两个人来告金荣,“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因为贾瑞知道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他不敢得罪宝玉。香怜背后没有靠山,他就骂了香怜几句,说他多事。香怜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
没承想此事后来迅速演变为一个全武行,打起来了。那场面简直可以拍武打片。他们彼此就“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商议着怎么长短’”。这些是非常粗的言语,直接讲性器官。“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一个是谁?原来此人名唤贾蔷。”贾蔷在后来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角色,也是贾家很重要的一个子侄。“系宁府中之正派元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前面已经描绘过,贾蓉非常漂亮,非常受王熙凤的疼爱,他比贾蓉还要漂亮。贾蔷和贾蓉的关系也很复杂,有一点像堂兄弟,住在一起。“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不知又编出些淫污之词。”可是作者没有讲什么样的淫污之词,大意就是讲贾蔷跟贾蓉之间同性的关系,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干净。贾珍听到了一些不大好听的口声,为避嫌疑,就分给贾蔷一个房子,让他搬出去住了。作者从来不说明真相,谁也搞不清楚贾蔷跟贾蓉到底是什么关系。
贾蔷跟贾蓉好,秦钟是贾蓉太太的弟弟,秦钟受欺负,贾蔷就不爽了,他觉得应该保护秦钟。男孩子之间永远有这种族谱,这个族谱很奇怪,能让人自动分帮派。“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应名来上学,不过虚掩耳目而已。”又是一个不以读书为目的的,薛蟠不是,宝玉也不是,现在贾蔷也不是。“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从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不敢触逆他。”他跟贾珍、贾蓉最好,所以看到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便决意要挺身出来打抱不平。可是贾蔷非常聪明,他觉得自己出面会得罪金荣,金荣跟贾璜家有关系,又是一个麻烦。因为父母早亡,没有靠山,他比较谨慎,从不鲁莽做事。如果是宝玉,马上就闹起来了。他要好好整一整贾瑞跟金荣,但要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件事情,这就是贾蔷的个性。
“金荣、贾瑞都是薛大叔的相知”,薛蟠爱过金荣,也爱过贾瑞。贾蔷跟薛蟠也很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他必须“用计制伏,又息口声,又不伤脸面”。之后他就假装出去小便。“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茗烟是个用人,照理讲他应该很客气的,金荣不管怎么样是主人辈分,应该叫金公子之类的。可是现在他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就开始骂起来了。那贾蔷最好笑了,“贾蔷便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了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他知道火已经点好了,可以走了,让他们去打吧。
这里茗烟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的事,管你甚么相干!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这是用人的粗俗语言。“唬的满室中子弟都怔怔的痴看。贾瑞忙吆喝:‘茗烟不许撒野!’”茗烟这个名字显然是宝玉给取的。茗就是茶,烟是茶上面冒出来的烟,或者也可以有一点点墨的意思。别看取了一个这么雅的名字,其实茗烟野得不得了。他得到鼓励以后,就要抓着金荣好好地痛打一顿。金荣当然气死了,你一个用人,竟然敢动我。所以他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撒野!我只和你主子说。”主子就是宝玉,他要去打宝玉和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一声,早见一方瓦砚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兰是李纨的儿子,他是一个好孩子,因为妈妈守寡,所以他特别有规矩。他跟贾菌很好,两个人一直是同桌。“这贾菌又系荣府近派元孙,其母亦少寡独守,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一同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个不怕人爱淘气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反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这里有很多特写,场面生动。“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砖砚来要打回去。”那边飞来一个瓦砚,他这边来了一个砖砚。古代有一种砚台是取古远房子的砖,把瓦砖中间磨出一个凹的地方来做砚台的。他就要飞一个砖砚出去。贾兰是个省事的,这跟他妈妈的个性有关,他小心谨慎,看到这种情况就劝说:“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他见按住砚;他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这边抡了来。”以前是用木头盒子装书的,就是现在的书包。有趣的是,贾菌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力气不够大,木盒子丢不过去,丢了一半掉下来又打到别人。作者描绘这个武打场面,用了非常生动有趣的方法。曹雪芹在学校时绝对打过架,他懂得怎么去描写打架的场面。乱七八糟的场景立刻被渲染出来。“终是身小力薄,却抡到半道,至宝玉、秦钟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得‘豁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墨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窄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都嚷道:‘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那里拦一回,这里劝一回,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
暴力本身有一种感染性,在群众当中,一旦动手,你最好赶快出去,因为分不清楚谁是谁,就是乱打。“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这种场景非常难写,怎么打起来的,打的和被打的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容易掌握。可是作者短短几段文字便栩栩如生,看上去很过瘾,连在旁边看的、笑的、拍手的、叫闹的都有了。“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口不一,这个如此说,那个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他要先骂自己手下的四个人,因为这四个是他管的,是书童。“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给他揉。”漂亮的秦钟挨了一板子,在撒娇。可见秦钟没有什么用的,他可爱,大家都疼他,可他有点软弱。后来秦钟很早就死了。
宝玉生气了,说:“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宝玉一发怒大家就很害怕,义学里最有权势的就是宝玉。他说:“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按礼来告诉瑞大爷,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宝玉的一连串话出来,众人都有点害怕。李贵就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似的。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李贵虽然是用人,但年纪大一点,他就在这里说贾瑞。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这里埋伏了一个线索,就是后来贾瑞跟王熙凤的事情,贾瑞本身也是一个管不了自己的人。“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个主意撕罗开了罢。”“撕罗开”就是把这个事情摆平。
那宝玉就闹起来说:“撕罗什么?我必要回去的!”秦钟哭着说:“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了。”这个话只有秦钟讲得出来,他是那种爱撒娇的男孩子。可是宝玉的讲法完全不一样。“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了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这个时候权势被抬出来了,为这个义学是有人给钱的,谁家交钱最多,就是权势最大、做官最大的。他就问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这是很难听的话。李贵想了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来,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他觉得我们是同一个家族,还问这个干什么。茗烟最有趣,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已经被赶出去了,就从窗口说:“他是东胡同的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也唬我们来了。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茗烟说你那个靠山整天在琏二奶奶身边靠借东西当着来过日子,指出金荣的家族其实是很弱势的。这是从一个用人口中讲出来的,宝玉不会讲这样的话。李贵当然就赶快骂茗烟,不准他讲了。宝玉冷笑道:“我只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去!”下面有一段就讲到贾璜跟他们家族的关系,也透露出这种家族里面权势强弱之间的差距。李贵就骂茗烟,“我好容易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反要迈火坑!”茗烟才不敢讲话了,李贵还是有些身份的。
宝玉就要金荣赔不是。金荣当然不肯,男孩子也有自己的尊严。最后贾瑞就来逼他,说你不赔不是怎么去了结这件事。李贵就只好劝金荣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就赔个不是作个揖。金荣就跑来跟宝玉、秦钟赔了不是,也作了揖。那宝玉还不依,说一定要磕头。贾瑞为了息事,又悄悄地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给秦钟磕头。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金荣回去告诉他妈妈,他妈妈是一个寡妇,寄养在贾家,在权势底下她觉得不要再闹了,说闹下去金荣连读书的地方都没有。她就跟金荣说,这两年你读书,家里少用了很多花费。而且金荣后来被薛蟠包养,薛蟠送他们家很多钱,他妈妈好高兴,觉得这个儿子去读书竟然还有人送吃穿。所以他妈妈说,你这样闹开来,将来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这里就能对比出家族的权势。表面上看是一场学校里好玩的闹戏,可实际上把很多让人辛酸的家族内部的倾轧也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