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我双手捂着杯子,咖啡的香气腾起,温暖又惬意还带着几分奢侈。
她低下头将鼻子正对杯子上方,有些贪婪呼吸着这股香气。"这味道和他们提供的体验套餐里的差不多。"
"那你准备去了?"我问道。她的病拖不住了。
"你说人活着意义在哪里?"她望着我,久病无神的眼睛此刻竟有着灼人的亮光。
我无奈地轻笑两声,"这个问题我们十多岁就开始讨论了。"
"但不是到今天还没结果吗?"她望着我,我突然有了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在午夜无人我问自己时体尝过。
"你不相信‘理想国’计划?"我畏缩地把问题抛给她。
"相不相信不重要,那里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谁让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呢?"她似有不甘。
"其实想想这个归宿是不错的了,我爸妈之前常感叹如果再早几十年有这个技术,他们去到那边也是有父母的人,而且他们走时一点不难过,反正我们还会再见。"我安慰她,更像安慰自己。
"你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听听你说的,跟宣传片里演的一样"她嘴角一歪,嘲讽起我来。
"我乖所以要信要去,你想出那么多问题来还不是得去?"我烦她这种样子,好像我智商低没有自己想法似的。"我们这种生在普通家庭,长成普通人的,成不了"留守者"!能去到‘理想国’继续人生难道不是好结果?"
"继续人生?哈哈哈……!亲爱的,那时候我们人都不是了,还有人生?"
"有思想有情感,怎么不是人啦!你现在每天在系统里和你老公说话,你感觉他不是人吗?而且在那边时间充裕也不用为房子车子衣服吃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病烦恼,我觉得活得还更像人呢!"我越说越觉得道理本就如此。"你想想我们现在的日子过的,每天要为那点配给粮烦心,有吧难吃,没的那几天光吃能量片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上月个新病毒出来的时候,‘理想国’注册器都要瘫痪了,‘理想之门’那边好多人仪式都不要了,就想保证在脑意识状态最佳的时候到那边。你说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人该过的吗?"
"人该过的不就是这种,有苦乐,有未知,所有体验都真实可感的生活吗?你也想你女儿多过几年这种日子吧?"
我哑口无言,愣愣地盯着她。
"别别别,你这表情一上脸,我俩就可能不欢而散了。"
我们都低下头小口地喝着咖啡。我心里既气恼又矛盾不安。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为人类优质基因及文明成果留存,而奉献自己的躯体!"和"生而为人,贵在精神长存!"之类。我去了那边的亲人朋友也都相信着这些。我们安心于:我们的经历、情感和意识思想不会在某一天被时间之海所吞没,留不下痕迹;我们的精神活动可以在“理想国”永恒地进行。可我的女儿,资质平平出身普通,她在十八岁后,如果成不了"留守者" ,且那时人类技术也还不能从别的星球上获得能源,或是找到宜居地,那么她就要更早地放弃躯体进入到‘理想国’。一个对真实世界没多少认识和感知的孩子,进入到那样一个以现实世界为模本建立起的虚拟世界,她的人生还可能有成长有意义可言吗?
我忿忿地抬起头,却见她就着咖啡咽下了一颗药丸。她脸色更白,甚至了带几分青色。我瞬间内疚起来,我又自私了,只顾自己的安宁。
"也是我无聊了,都决定去了,还翻些陈年旧话来和你争。"却是她带着歉意说。
我懈了气,和她相对了然而无奈地笑起来。
"你还记得以前大家聚会总会说,有散才显得聚可贵。那么生命是不是也要有结束才会显得生可贵呢?"她笑着说,"我是说真正的结束,身体和意识都消失。"她的眼睛更亮了。我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惊惶。
"你要做什么?"
"呵呵,我能做什么?只是想到这个问题说出来罢了。我答应了我老公下周一就去找他。"
"我们……"
"我们走吧,药吃下去难受得很。下周一直接在‘理想之门’见,只叫了你一个人来送,仪式不搞了,骨灰也不留了。法律文件我全签好已在系统备案了,家里东西全给你,自己看着处理吧。以后我们就在系统上聊了。"
两杯咖啡虽价格不菲,但我们最后一次聚了,那点钱又算什么?门外大楼的巨屏广告正在放新闻,我国的"留守者"团队在星际探索方面取得阶段性成果,但地面碳及其它污染物质排放量也高居世界榜首,联合国已发制裁通告并勒令限期整改。这条刚播完,‘理想国’的广告画面出现了:壮丽的自然风光,秩序井然的城市,博学多才的师友,华美的住宅,美味丰盛的大餐,还餐桌旁带着殷切目光的父母爱人,"期待你回家"!
我们都抬头看着,未再讨论的隐秘是:两个世界,还能维持多久?
"下周一见!"
"好,再见"
再一次笑着道别,一路走一路有雨落下来,我的伞挡住了雨水但挡不住它拍起的尘土味和它本身发出的酸涩味。我开始怀疑周一我可能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