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明明记得把面包塞进了背包,但此刻,他几乎将整个脑袋都钻进了背包,也没在那一堆颜料和画笔中找到面包。
不适的饥饿感激怒了他,他赌气般将背包丢了出去,一罐颜料从背包里径直滚了出去,滚出小径,滚入草丛。
吴昊恼怒之意更深,瘫坐在石块上,举目四望,满眼苍翠,群山连绵,极目之处,山头白雾缭绕,反倒不见日头。
吴昊揉了揉明显瘪下去的肚子,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想去将那滚落不见的颜料罐找回来。这次背出来的颜料罐是上等品质,在平日里习作时,吴昊定是舍不得用的。
他务必要找到一处十分、非常、极好的景,认认真真地画,务必发挥自身最好的水平。
提交参赛作品的日子已不远了。今年的马良笔奖评选,吴昊志在必得。倒不是今年奖项提高了奖金额度,而是附加的遣送欧洲最好美术学院再深造的机会实在诱人。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的吴昊而言,争取获得奖项,便是最好的方式。
无奈拾起背包的他,顺着颜料罐滚的位置,离开山间小路,一路下坡,他并不担心找不到颜料罐,那么大一个罐,又是红色,总能找到。
在一片深浅不一的草绿间,隐隐沾着点点的红,他蹲下身去,用手触摸,是颜料。吴昊不禁疑惑,难道罐头漏了?但怎么滚出这么远?
吴昊起身回头去看,他几乎已看不到自己休憩的那条山径小路了。但那颜料罐还要不要继续找?
他所在的山林,远在城市之郊,但这片林子以清幽的空气、静谧的丛林而出名,慕名前来爬山的人也多。
沾染了人类气息的境地,便就不再属于纯粹的原始,也褪去了原始的所谓危险。
吴昊如此推想,便鼓足勇气,决心沿着那连成线的点点红色,继续寻去。
不知不觉间,走在一条山沟中,山沟越走越深,那点点红也越来越明显。
不知走了多久,当吴昊整个人都隐没在山沟时,终于看见了他那滚落的颜料罐,但要捡到它,却还要侧身挤过那突然变窄的沟壁。
吴昊无奈,侧身挤过,沟壁的泥土几乎碰到了鼻尖,他暗自嘲笑,幸好是饿瘪了肚子,不然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如何挤得过去。
当他弯下身去,捡起颜料罐,却发现颜料罐并没有损坏,完好如初,他不由疑惑,起身望去,竟发现眼前是另外一片景色。
他完全被惊呆了。他是学美术专业的,临摹过无数张优美的风景画,但眼前的景色,让他觉得之前所有临摹过的风景不过尔尔。
语言无法形容眼前的美景给予他的惊艳,他只能情不自禁地惊呼道,太美了,太美了。
其实,往往处在某种极致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语言反而是最有力的表达。
望着眼前的景色,吴昊再次笃定今年的马良笔奖项有望,他一下子忘却了饥饿和焦躁,全身心都洋溢着一种如婴儿吸足了母乳被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的满足和欣喜。
他不由自主地继续深入,他要选取最好的角度,把这一切统统都画下来,而这绝对会惊艳众人的眼睛,征服他们的选择。
他立刻兴冲冲席地而坐,打开背包,倒出颜料罐和画笔,解下画架和画板。他干得那么兴致冲冲,那么专注投入,丝毫没感到有人的靠近。
“你画的远远不止你看到的。”
声音传来,吴昊自然而然答道,“这我自然知道。我只需将它们画到最好就是成功。”
话说完,吴昊才惊疑到,刚才那声音从何而来,而且自己都没在意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他连忙向旁边看去,才发现在自己的左手边,盈盈站立着一个少女。
她的长发反射出若隐若现的光泽,白净的面容如一轮清空里的净月,疏而淡的眉毛下的眼睛灿若星辰,她认真地望着吴昊,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容。
但吴昊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时,所及之处都觉被注入一股清新和安宁。他从没见过如此的女子,也一时看呆了。
“你若是要将眼前所看画下来,倒不如,我来指给你看。我一直住在这里。”女子的声音如水晶相撞。
“那……那……自然好的”,吴昊惊喜不已,想到自己如此不客气地应承,又急忙说道,“我叫吴昊,敢问姑娘名字,也好称呼。”
“我叫陌画,陌生的陌,画画的画。”陌画说着,弯下腰去,收拾着画板,“收拾一下,跟我走,我带你去最好的角度。”
这一刻,吴昊全然地相信这发生的一切。
“陌画,你说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我和嬷嬷住在这里,嬷嬷将我养大。”
“嬷嬷呢?”
“前些日子,她离开了。她说这一年,是我命中注定要离开这里,她受不了看着我离去,倒不如她先行离开。”
“你信命中注定?”
“信的。如果换成你自懂事起,便整日与日月草木、与春夏秋冬、与飞禽走兽这些最原始的生命相处时,你就会相信的。”
她与他走在花草间,边避开那盛开的花边说着话。
“若是你要画下这里,你得在这住上两三日,看日升看月落,看花醒看树睡,将自己的呼吸,与这里有生命的一切调成共同的气息,你会画出世上最美的画。”
“我信你。”吴昊当即就决定相信她。
陌画转过头,微微笑着。她的样子,也是世上最美的画。
“对了,我忘记说了。”陌画脸上有些歉然,“你得答应我,当走出这里时,只能带走一副画,你最喜欢最满意的一副画,其余的画作得留下。若能答应,你才能留下。”
“自然应你,如果你需要,我还可对天发誓。”说着,吴昊便伸出手掌作势要指天。
陌画轻轻拍下他的手,粲然一笑,说,“不必起誓。”
陌画住的是木屋,生活饮食起居之物一应俱全。但却简陋原始,恍若农耕时代。
头一日,陌画带吴昊来到一片草地,绿草亲昵而湿润,慵懒地兀自待着。陌画说,“今日暂不动笔,让这片葳葳蕤蕤告诉你,如何画它们。”
次日,陌画带吴昊来到一条水潭边,潭水蔚蓝澄澈,色彩斑斓如盛会。陌画说,“今日依旧不动笔,让这水光潋滟告诉你,如何画它们。”
等到第三日,陌画才把吴昊带到地势较高处,从那可以俯瞰整片风景。陌画说,“今日你便动笔画吧。”
吴昊画画时,陌画静静地陪坐一旁,或席地小睡,或默默发呆。她很安静。她与他相处间,倒也默契,该说话时说话,该沉默时沉默。一男一女间,一静一动间,情意慢慢产生,但只要未说出口,都只是自以为是。
让吴昊也惊异的是,他只画出一幅画时,便决定不再画了,他说这将是自己已能画出的最好的画了。
“你可以离开了。”陌画说。
“我知道。但我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在异想天开,我觉得,或许,我能够,……”吴昊说得支支吾吾。
一旦想到离开,那世俗世界里的蝇营狗苟一下子充盈了他全身,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权衡。若是她跟自己离开,如何养活她?若是自己与她成婚,不懂凡尘的她会是贤妻良母吗?
陌画似乎能看到他心中所想,淡淡说道,“嬷嬷还对我说,今年我会遇到那个人,会爱上他,会有孩子。”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吴昊默然站着,有欢喜有忧愁,他似乎觉得这也是他的命中注定。
在离开的路上,吴昊便为自己和她想好了今后。他将拿着画去参加画展,他会说服父母将县城的房子卖掉,得到的钱在自己现待的城市付房子首付。虽想到卖掉县城的房子,父母就得暂时回到农村住老房子,有些于心不忍。可是,若不如此,他实在觉得对不住陌画。她是那么美好的女子,她值得。而他将好好努力挣钱,为陌画为父母。
当吴昊将画作在画室里展示里,四下顿时陷入了静默,那时无法置信后的惊艳。吴昊看到众人眼里的贪婪、渴慕和惊讶,更觉此次参赛夺冠有望。
“一百万,我出一百万,买下这副画。”说这话的是姚无缺,也只能是他,个性顽劣、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
“我不卖的,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吴昊拒绝道。
姚无缺吊儿郎当般,把手搭上吴昊的肩头,说,“兄弟,别呀,哥们我就看中这副画了。我也知道,你这画是准备参赛的,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再画与之类似的,但眼前这画我要定了,而且我向你发誓,我只会让它待在我的房间里,绝不出房门半步。”
吴昊嫌弃般地抖动了一下肩膀,作势要抖落那只手臂。
姚无缺无所谓地笑了笑,将双手插进了裤袋,依旧不放弃地说,“兄弟,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你不应该与钱过不去。如果你不满意这价格的话,我可以出到五百万。”话音落,周围一片纷纷扰扰。
有人说有钱公子哥就是傻蛋。有人说吴昊不卖才是傻蛋。有人说别说五百万就是一百万我也卖了。
吴昊却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他内心乱了。即使这副画参赛夺冠,所有的奖金不过十几万。
但姚无缺的五百万,就什么都有了。自由地去欧洲深造,县城的房子不用卖,城市的大房子也有了,一切都妥当了。姚无缺说得没错,依自己的水平,还可以再画的。
但,……
吴昊抬头凝视着姚无缺,想在他的眼睛里发现某种玩笑、戏弄,但没有,认识姚无缺这些年,他竟然头一次在姚无缺的眼睛里看到了认真和执著,以及不得到誓不罢休的坚定。
姚无缺在这个学院是永恒的话题。因为他的富有,因为他的猖狂,因为他的浪荡,总之,说他是个恶棍也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拿下学院的大多数女生。和他好过的女生,哪怕明知自己只是他一时的女伴,似乎也心甘情愿。
他人将这归结为世风日下,爱情成了宝马车里的宁愿哭泣而不是自行车后座的笑着。
可那些女子却不赞同,她们觉得,在和姚无缺的相处里,哪怕短暂到仅仅是一个夜晚,但她们却可以感受到十足地被珍视被认真,那种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纯粹,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个奇迹。即使这段关系是梦幻与幻灭同行,但她们却也愿意。
有人说那个女子之所以愿意,是因为她败在了一双鞋子,什么每个女人梦想中的鞋子周什么杰水晶鞋,一双便是上万元,难道穿上它真是公主了?真为这心动了?
但没人知道,当那个女子将双足探进鞋子,发现鞋子不大不小而迷惑不解时,他只是淡淡地告诉她,他等到了一个雨天,一直在旁候着,远远看见她走来,便丢下一张报纸,让她不经意地踩过,报纸上潮湿的足印里便有了她的鞋码。
她能不心动吗?
有人说那个女子之所以愿意,是因为她败在了那些抄袭而来的情书,什么“入目无别人,四下皆是你”,什么“醒来甚是觉得爱你”……
依旧没人知道,当那个女子打开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和她借阅同一本书的所有记录照片,足有五十几本,还有他读完每一本书的感想文字,那密密的文字开头的那称呼,永远不相同。
她能不心动吗?
姚无缺的追求不仅仅是玫瑰花、法国大餐、精致礼物,更在于他的用心,或者说投其所好。但人,到底庸俗,偏偏愿意被套路。也许
在那一刻里,他对她们的喜欢是真真切切的,并不是玩弄,或是填补空虚。
人人都说他是大渣男。是渣,他永远没法和同一个女子相恋超过三个月,但这渣里,竟也有他的温柔和深情。在女人那里,对他,大概又是爱又是恨般地意难平,总无法像对待其他男人来得那般的简单。
可是,姚无缺对于艺术的天赋又是明明白白的,他平日里并不如他人般在画室里勤奋习作,但他的画作却总是别有特色。
他常常对人说,都说我是渣男,只是不懂我,但我无所谓。我只知道,总会出现一个女人,会终结我的寻觅和流浪。而我之前的情感练习只为我的余生为她而专注而爱着。
如此这样的人,让人嫉恨得不得不怀疑上天的过分偏心。
姚无缺的五百万,也不是立刻支付的。他以急售低价的方式,卖掉了好几处房产,凑足了五百万。一幅画,竟让他千金散尽了。
他总是这般让人无法猜透,也许,他真的是个傻蛋。
吴昊拿到钱后,唯一想做的便是找到陌画。无法参加这届的马良笔赛,失落是有的,但爱情呢,想到这,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可吴昊却再也找不到陌画住处的那条山沟了,但却在此时听说姚无缺要结婚了。
姚无缺的婚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完全地低调,透着一股神秘。
吴昊是被人拖过去的。到了宴席现场,见到站在姚无缺身旁盈盈笑着的女子时,他心神俱震,他不明白,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女子怎么会站到了姚无缺这个渣男的身边,成为了他的新娘。
他一时被眼前的意外打击得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恍惚着,像个木偶人。他人给他倒水他便喝,不管冷热,他人给他倒酒他也喝,不管辛辣。
食物的慢慢积累,也在慢慢凝聚着他的魂魄,终于,他回过了神。
他直直地走到新娘跟前,叠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姚无缺正想上前挡在女子的身前,却被女子轻轻地拒绝了,她对着姚无缺柔柔地一笑,说,没关系,我可以的。
陌画,你怎么在这?你……
你弄错了,我不叫陌画,我的名字是茹画。女子款款而立,浅浅而笑,粗而浓的眉毛下眼角飞鬓,虎牙俏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陌画的眉毛是细细的,没有虎牙。吴昊喃喃自语道。
所以我的名字是汝画。
不,你就是陌画,不管你是陌画还是茹画,你都是那个她,在那个山谷里的她,我非常确定,我以命担保。吴昊如疯了般,不管不顾地诉说着,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我把那幅画卖掉了,对,就是卖给了他,这个无耻之徒,可他出了五百万呐,我就……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这个城市买大房子,让你…
房子很重要吗?女子笑着问道。
可是,没有房子,如何给你一个家?画我还可以再画的,真的,房子,……哦,不对,你说过,那个命中注定,你说过……
对,每个人都会有命中注定,我的命中注定是遇到遇到那个人,会爱上他,会有……
是这个,是这个命中注定,可你遇到的是我呀,是我……
不,我遇到的命中注定是现在这个男人,如果遇到不止一个人,但先遇见的不一定就是注定的那个人。
那你爱他?这个风流成性、胸无大志、处处留情的大渣男吗?
他是穷是富,是渣男还是什么男,都无关紧要,只要他是那个人,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行。
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你的命中注定?
这位先生,你问得太多了,但我还是可以回答你,因为他看到了我,把我带了出来。
看到了你?什么意思?吴昊惊疑道。
女子神秘地一笑,凑到吴昊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一直待在你画的那画里,可你就是看不到,其他人都没看到,但姚无缺一眼就看到我了,我不得不跟着他,因为这是命中注定。而且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吗?你画的远远不止你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