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外号熊哥,是个厨师。
上班叮叮当当,风风火火;下班老实巴交,两点一线。几十年如一日。
鱼,拿手。红烧、清蒸、醋溜、煎炸;鸡,在行。卤煮、白切、黄焖、爆炒。川鲁粤徽苏闵湘,各式面点,开胃小炒,你能想到的,他便可以做;你想不到的,他还可以做。
“喂,熊哥。无锡排骨是怎么炖来着?”
“熊哥啊,干丝怎么切最薄啊?”
“熊哥,前些日子腌好的肉好大腥味怎么去呢?”
陈雄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不间断。他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洒遍他微胖的全身。身旁的收音机信号时断时续,咿咿呀呀唱着《洪阳洞》。陈雄闭着眼,嘴角挂着笑,从容地听着电话那头的提问机关枪一般喷射而来。超过四十年的厨艺经验就像是他的弹药库,轻而易举地应付着此时敌人的枪林弹雨。
陈雄脾气虽然不好,但只要是问有关做菜的问题,他从不心烦。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里面装满了他亲手腌制的各种泡菜和酱料。陈雄每日躺在这,耳朵静静地听着坛中奇妙的酝酿发酵,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声音,并且只有他一人独享。
热心地解答完邻居、老友们各式各样的疑问。陈雄缓缓地起身,伸个懒腰。略显沉重的步伐带着拖鞋,逶迤向前。
陈雄回到卧室,换了一双跟脚的老布鞋,扎上刚洗好的围裙,健步迈进硕大的厨房。
烧水、洗菜、顺切,起锅、配料,一气呵成,干净利落。鱼去鳞,斜刀刨切,填姜片去腥味,裹干粉,提尾迅速过油;鸡脱骨,爆炒香菇鲜料填于肚中,高炉起火,整只塞进砂锅。不耽误一点时间,无任何多余步骤。锅勺碰撞声,火焰嗤嗤声,炒制的爆裂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却不像是做菜了,一行一动,皆成艺术。
两个小时后,鸡汤也熬出了香味。陈雄打开砂锅盖子,白玉一般的汤汁浸满细嫩的鸡肉。他闻了一下,关上火,解了围裙,满足地坐在一旁,点根烟。
他知道,孙女还有十来分钟就要放学了。
这便是陈雄的退休生活。除了偶尔街接到酒楼的救场电话之外,陈雄每周都会做好一桌饭菜。
看着小孙女香甜地吃着自己做的菜,是陈雄如今最大的满足。他从不问孙女好不好吃这样的问题,没那个必要。
陈雄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美国定居,二儿子工作很忙很少回来,女儿嫁给了外地人。只剩下老二家这个乖巧的小姑娘陪陪他。陈雄从来不说他想孩子,电话里也常常是寒暄几句而已。
又是一个周末。陈雄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饭菜,等着上完补习班的孙女来吃饭。已经过了往日放学的时间,还不见小孙女回来的陈雄有些担心。他想出去找,可是炉上还有未出锅的蟹蓉蒸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急地望着炉上的蒸笼。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想起,陈雄赶紧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儿媳妇的声音:“爸,忘了跟您说了,孩子说今天不去你那了。”
陈雄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放下电话,陈雄守着一桌佳肴发呆。什么样的美味都已经不能打动他的味蕾,因为他已经失去味觉很多年了。这些年做菜,只是凭着经验便可以完成得无可挑剔。的确,好厨师真的需要好味觉吗?
炉上的蟹蓉蒸饺忘了关火,陈雄把它们全部倒掉了。
陈雄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它抽了一支烟,穿上马甲,去了老朋友的家。
那是陈雄早些年在酒楼担任大厨时候的朋友,邦叔,为人很豁达。平时陈雄有什么身体状况,都是邦叔打电话给孩子们通知。为什么突然找他,陈雄在心里制定好了计划,一个让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的计划。
夜晚八点半,陈雄出门,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中。在邦叔那里,他喝了许多酒,因为他很开心。他原以为就老邦平日的破脾气,是绝对不可能帮他的。但万万没想到,一直十分正经的邦叔一下子便同意了他的计划。
“老邦,这次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没问题!”老邦微笑着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邦叔给陈雄的三个孩子分别打了电话。说是陈雄心脏病发了,现在住院了。四天以后是他的生日,无论如何也想在生日那天见一见孩子们,见一见全家人。
当天下午,邦叔过来通知陈雄,说已经通知好了,并且统一要求他们四天后在家里碰面,然后一起去医院看他。陈雄十分高兴,为了把戏做足,便收拾好了东西,偷偷搬到了邦叔家中。制成家里没人的样子。
一切完备,陈雄乐得夜里睡不着觉。
第四天一早,陈雄就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家。他的计划是要装病把孩子们聚集到一起,然后他提前回家做好饭菜,全家人一起吃。他知道孩子们很忙,都有自己的生活。也知道他这样做很幼稚,会让孩子们担惊受怕。但他就是很想自私一次,不用说会换来孩子们一阵训斥,只要能成功,即便是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刚要出门,却被邦叔叫住。
“熊哥你先等等。我今天想做个三套鸭,你帮我指点一下再走。”
陈雄不想留下,可是觉得邦叔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实在没理由拒绝,变勉强留下。
鸭子的步骤很繁琐,陈雄又特别认真。只要是他经手的菜,就一定要精益求精,一点也不得马虎。忙完三番,已经日过正午。邦叔死缠烂打让陈雄留下尝尝。
陈雄有些恼火。他知道自己味觉不行了。吃饭如今对他而言完全是一种仪式。邦叔让他尝,什么意思嘛。说着便要离开。
邦叔赶紧追上,拉着胳膊赔礼道歉。一个劲地说自己老糊涂了,不会说话,多担待多担待。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雄无奈,只得又随着邦叔回到厨房。陈雄仔细地闻了一下鸭子,用筷拨弄一下香菇和火腿。皱起眉头,说道:“老邦啊,你真是老糊涂啊。我明明告诉过你香菇、熟火腿片放的顺序,你怎么会弄错啊。这样低级的错误你怎么会范!”
说着重新取一只鸭子,卷了袖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始重做,手把手,一步步地讲解。邦叔听着叫骂,眼睛瞅瞅时钟,笑嘻嘻的陪着,连连点头。
这道菜示范完毕,已经是下午4点了。陈雄完全沉醉于做菜,没看一眼时钟。
收拾着厨房,邦叔突然叫起来:“哎呀,坏了,熊哥,你得赶紧回家啊,再不回孩子们都回来了。”
陈雄一下反应过来,看了一眼钟表,马甲也没穿就径直往家跑。
邦叔在后面:“熊哥别着急,小心脚下。”
陈雄风风火火地往家奔。已经站在大门口了,急匆匆地一摸口袋,才发现钥匙忘在邦叔那里。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这忘事啊,耽误大事了!”
刚要转头回去,忽然觉得家里有动静。便小心翼翼的推门,门果然开了。难道是自己忘了锁?不对,一定是遭贼了。
陈雄蹑手蹑脚地走向里屋,轻轻地把门打开。
“生日快乐!”
安静的屋里呼啦一下涌出好几十号人。还没等陈雄反应过来,小孙女抱着蛋糕向他缓缓走进。
眼泪在一瞬间失掉了底线,从陈雄的眼眶里一下子喷溅而出。
邦叔此刻皱着眉头,吃着陈雄做的鸭子,骂道:“老东西,做得的确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