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这天,全家人挤在一辆车上奔赴亲戚的寿宴,孩子们用车载音响播放并跟唱着最流行的英文歌曲,热闹而激扬;弟妹掌握着方向盘,驾驶技术越来越好,又快又稳,窗外的风景转瞬即逝;弟弟在副驾驶上潜心阅读,读的还是《菜根谭》这样的经典,嘈杂的环境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即使孩子们指挥他把音响声音再放大一点,他也甘之如饴。
一派祥和。
我和母亲坐在后座,从闲聊族谱说起,她认为族谱对待女性不公平,女性一旦嫁出去后,子女就将不再出现在族谱中。我亦发表我的观点,我认为是公平的,因为女性作为子女时是会出现在族谱上的,嫁出后,则会以母亲的身份出现在先生一家的族谱中,女性的子女亦然。
如果话题只停留在这里也就罢了,但母亲紧接着话锋一转,又提出一个新观点,认为孩子也可以跟着自己的母亲姓,比如谁谁谁家的两个女儿,就应该有一个跟着母亲姓。
不知道大家与家人之间的沟通都聊些什么?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家长里短?如果只说孩子也应该可以跟着母亲姓我是认同的,但直接指出谁谁谁家的孩子应该有一个跟着母亲姓我觉得不太妥当,便想要跟母亲沟通一番,可当我才刚说完开头“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想”时,话音还没落,母亲立即提高了音量,加快了语速,开始维护她的观点。
车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孩子们都很敏感,也都有点儿怕她,音乐还在播放,但跟唱却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对比刚才的热闹气氛,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沉闷。
该如何形容我的母亲呢?她喜欢掌控话语权,主导谈话的方向,提出观点便不容辩驳。这样的性格经常导致争论的产生。
在心理学中有一个词叫做“防御机制”,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是一种个人在精神受干扰时用以避免干扰,保持心理平衡的心理机制,通常发生在自我用来应付本我和超我的压力时。当自我受到本我和超我的威胁而引起强烈的焦虑时,焦虑将无意识地激活一系列的防御机制,以某种歪曲现实的方式来保护自我,缓和或消除不安和痛苦。
在任何一段艰难的对话中,都有防御机制的影子。尤其春节期间,亲人之间有了更多的时间相处,适婚却未成家,拿不上台面的期末成绩,青春期的躁动与父母的不解…都容易激发防御机制。
从她升高的音量中,我能感觉到她启动了自己的防御机制,而这一切,与我有关。
在之前的对话中,导致我们产生分歧的关键点在于她所主张的谁谁谁家应该有一个孩子跟着母亲姓这个观点上,这是她的“自我”,而她的“本我”和“超我”是她在对话背后所需要的尊重、认同,以及服从。
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驳斥母亲的观点,只是想要做一番探讨, 但当我的第一个动作是否认她的观点时,她的“本我”和“超我”就启动了,并且感受到了威胁,从而开始进入到防御的状态,她以“只有我的观点才是对的”这样一种违背现实的方式来保护自我,以抵抗她潜意识里觉得否定就是对她的不尊重、不认同、不服从,只有抵抗才让她感觉到安全。
其实她的防御也在引发我的防御,我的“自我”在说她的观点不对,我的“本我”和“超我”则在说我也需要肯定和更为开放、彼此尊重的沟通。于是,我的防御机制也在牵制我要在这个观点上与她辩出是与非来,这是我们母女过去常有的相处模式,非得拼个你死我活,高下立见才肯罢休!
车厢里的紧张气氛还在蔓延,母亲还在喋喋不休,而我的内心里各种情绪在涌动,以我对母亲的了解,我知道,一旦我继续坚持我的观点,就容易将对话升级为争论,而结局往往会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难免不欢而散。但让我就此打住,我也有一些难以下咽,毕竟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委屈求全也不是我的风格。何去何从?
这几年学习教练,学到一个非常强有力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紧急关头,就在我的情绪百转千回之时,因教练而形成的思维习惯在我的内心里发出了它的声音,与亲人的沟通是为了亲近感情,不是辩论赛,大可不必为了某个观点的分歧而去争执。比输赢更为重要的,是大家更多的沟通,更深入的了解,分歧之处往往是深入了解的契机,很有可能是转折点,而不是终点。
跨越两千公里的探亲之旅,我真正想要的,是和母亲还有其他家人的和睦相处,是之前车厢里的那派祥和,是彼此之间的互敬与互爱!
当这样的思维出现时,我的内心便发生了奇妙的转变,那些想要不吐不快的话语消失了。我稳了稳心神,转而用一种开放的心境去听母亲的表述,不再打算要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她。
在母亲激昂的表述里,我发现原来她是在关注谁谁谁家的香火延续问题,她的立场并不失为一种特殊情境下的解决之道。而母亲喜欢被认同,于是当她讲完后,我便先肯定:“您说的确实是一种延续香火的办法,”再通过提问传递我的想法,并使聊天可以延续:“那您觉得谁对这件事情更有话语权呢?”
母亲马上回答说,这个确实得他们自己才更有话语权。然后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聊天的内容便很自然的切换到了另外的频道。
车还在继续往前开,孩子们换上了新曲目,继续High了起来。家乡近几年的高速路建设突飞猛进,去哪儿都可以快速抵达。弟妹驾驶技术的提升正是因为不断的上路通过多次重复练习得来的。
一边看着窗外不断流逝的风景,一边听着母亲继续念叨,远处油菜花正次第盛开,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那一路畅通的通达中,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母亲的聆听程度,以及我在一开始听到母亲维护她自己的观点时所产生的情绪反应,都指向了一个问题,我的聆听能力,尚不如弟妹的驾驶技术那般熟练!
根本不是母亲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评判母亲,我评判她强势,我评判她喜欢掌控话语权,但其实根源在于我们缺少对她真正的聆听!
曾在书中读到过一句话:人的一生最可贵的是做真实的自己,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母亲维护她自己的观点,不正是在发出她最真实的声音!做她最真实的自己!当我执着于自己的观点时,并没有真正的听见她!
《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时时忙着展现自己的认知,将何从忆起成长所需的无知?
在不相同的观点的背后,很有可能恰好是我们从未涉足的思考,或是一趟转换视角的探索之旅。这一念之转,竟别有洞天!当我们所知越少,却反而学习到更多。
我只是听见了她,并给予了她肯定和回应,她对那个应该的执着就放下了!这也让我意识到,她真正需要的,都不一定完全是我认同她的观点,而是一种言论的自由,一种表达的被允许。
以往的每个春节,跨越千山万水和母亲相聚,却几乎每次都会与她发生观点上的冲突,使省亲之旅添上悲情的色彩,过去我总认为是母亲的问题,谢天谢地,今年终是有了一些不同。当我放下对自己观点的执着,真正去倾听母亲,便解除了彼此的防御机制。
《孟子.离娄章句上》中有这样一句话: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在任何艰难的对话中我们都可以通过反求诸己来找到解决之道,也唯有反求诸己,才是终极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