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了七月,便到了最热的时候。
太阳烧着大地,一片发焦。村头的狗无处去,只伏在磨盘下,抖着舌头。眼睛盯住轰鸣的推土机,不发一声叫。
随狗的目光望去,见一大铁铲,倒钩在空中。铁铲下有一间小铁匠铺子,没有头顶的铁铲大。
一位老人张开双手,腰挺得笔直,面朝铁铲,眼睛死死盯着推土车司机。一排排铁爪就像刚刚出炉的热铁,正正地钉在离刘师傅不足五公分的头顶上方,叫人害怕。
村头站着一排老人,不怕热,只是看着。
此间一个胖小伙,二十来岁,抱着推土机一侧的轮胎,脸颊贴住滚烫的轮胎皮,嘴里呜呜地喊叫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叫大犬,是个傻子,刘师傅的儿子。可也不是亲生的,听说是刘师傅在路边捡的。刘师傅是个好爹,更是个好铁匠。
因为铁打得好,每天去他那打铁的人总是很多。每次打铁,他却从不抬头。只是一直弯着腰,一手握着钳子,一手举着铁锤,钉钉咣咣。
而每次当他侧脸时,就会看见他脸上爬着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眼角爬到嘴角,竖跨大半边脸。关于这道疤痕的来历,我也曾试探着问过刘师傅,他不语,叫我一边玩去。
后来村头几个老头,在磨盘上闲聊,我才知道,刘师傅这道疤是日本人砍的。
上个世纪40年代初,县城驻扎着日军一支队伍,村里人叫他们鬼子。而村子西头的茗山中,也有一支队伍,村里人称他们土匪。
鬼子常出县城,进村扫荡村民的粮食。茗山中的土匪从不祸害村里人,他们只是常常骚扰县里的富商,偶尔也会去动动鬼子的眉头。遇到三两个鬼子出城扫荡,就会闻讯带人过来。
他们埋伏在山里面小路边,等到鬼子扛着粮食路过时,似猴一样地全部冲了出来,鬼子被吓到,还来不及托枪瞄准,就被锋利大刀砍得倒地而亡了。
对此城里鬼子一直就想拔掉这颗小毒牙,而那些个富商对茗山的土匪也自是恨得咬牙。
老人们回忆,一年深秋的晚上,露水刚刚开始上来,茗山的土匪们陆续猫在在城门口两边的灌木丛中,不动。等待着回城富商的车队,后半夜露已成霜。
看似一张大网在等猎物的到来,可那群土匪哪里知道,在他们布下的大网上面,还有一张更大,更结实的网,早已经在候他们自投罗网。
老人们说那晚枪声密集地响了一阵,很快就停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有人从城里回村说:城门楼上挂着十几个被砍下的人头,还在滴血,不忍看。
正在大家唏嘘之间,村头的狗开始一个劲狂叫。不一会,村头便有人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快跑啊。
可哪里还跑得了,眼见这几十号鬼子托着枪,就将村里的人围在了村头磨盘边上。年轻人在前,老人们在后。
鬼子抱出一大把银色的大刀,估摸着有十几把。往人群前面的地上一扔。那些大刀撞击着散落开来,发出脆亮的响声。他们问这些土匪的大刀是谁打造的。不说就杀光所有人。
所有人都退后了一步。
刚开始问时,没人回应。鬼子就举起机关枪示意。再问时,刘师傅站了出来,那时他只有十八岁。刚刚跟着师傅学打铁。土匪的刀,都是他的师傅打的,他只是一旁学习着。
鬼子将刘师傅绑在了磨盘上,用鞭子抽,用木棍打,又用烙铁烫。眼看就要死过去了,鬼子也玩累了,就捡起地上的大刀,在他脸上划。
刀很锋利,鬼子没怎么出力,刘师傅脸上的肉就已经炸开,一直淌血。刘师傅直接昏死过去。后来鬼子走后,胆大的村民将刘师傅救起,保住了命。只是脸上,就留下了那条疤,也再不能打铁了。
后来,等鬼子彻底撤出县城后,刘师傅回到铁匠铺,接过他师傅手中的铁锤,在村头一锤一锤打起了铁。因为脸上有疤,到了结婚的年龄却一直没人肯嫁给他,就这样一个人打铁,快大半辈子了。
有一天,村头来了一个傻子,十几来岁,不与人说话,只是同鸡鸭狗说话。刘师傅回村遇见,看他可怜,又是饥饿,便将傻子带了回去。给他吃,给他穿,见他喜欢和狗说话,便为他取名:大犬。
于是大家都知道村头铁匠铺子刘师傅有一个儿子,叫:大犬。
很多时候,大犬拉着风箱,吹着口哨,一拉一推。刘师傅抡着铁锤,弯着腰,一上一下。铁匠铺比以往热闹许多。
这时,路边开来一辆皮卡车,车上下来一群人,将大犬和刘师傅架开。周围村民,没人敢动。眼看大铁铲就要碰到铁匠铺石棉瓦屋顶了。
刘师傅突然从束着他的人群中挣脱出来,一下子又横到了铁铲下面,对峙了一会。眼看那些人又要过来绑他,刘师傅发出一声喊:“我的铁匠铺,让我自己来拆!”
那些人答应了。
此时太阳就要落下,大地也逐渐退去那层热浪。村里开始有风,凉快起来。刘师傅的铁匠铺子,此时更热。
他将炉子的火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热火窜了出来,跳动着,闪烁着,咆哮着,好似从未有过的欢快。大犬见状,手拉得更快了。铁匠铺子热极了。
刘师傅先是往炉子里倒光了所有的木炭,待火苗再起时,便开始将铺子墙壁上挂的铁器,统统投入火里。
大犬,猛拉着风箱杆,口哨声吹得愈发响亮。
第二日,刘师傅带着大犬,蹲在村口的大磨盘边,和那伏在磨盘下的狗说起了话来。
那狗觉得无趣,却抖着舌头,反钻进了铁匠铺子废墟上的石棉瓦下,好像那里很凉快似的。
可狗毕竟是狗,它哪里知道,自己现在趴着的,曾是这个村里最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