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中国古代把颜色分为正色和间色两种,正色是指青、赤、黄、白、黑5种纯正的颜色,间色是指绀(红青色)、红(浅红色)、缥(淡青色)、紫、流黄(褐黄色)5种正色混合而成的颜色。按照周礼衣冠制,正色和间色是明贵贱、辨等级的工具,丝毫不得混用。据周礼规定,诸侯所戴的头冠应该是黑布麻带,而公元前8世纪春秋时代鲁国君主鲁桓公却喜爱玄(透暗红的黑色)冠,以及紫色的冠带。而首位将紫服当做皇袍的,是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齐桓公,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对当时传统五正色的色彩观与礼教来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孔子因维护周礼而厌恶紫色,他认为周代尚赤,以朱为正色,紫只属杂色,是间色,今紫色抢走了朱色的地位,是逆篡。所以《论语•阳货》中有“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也,恶利口之覆邦也”——这就是春秋笔法,一语双关,意思不单指颜色之争,话中还有反对朝代遭逆篡的政治含义。用笔如此隐曲,背后却有着立场,以春秋大义来论断,耸善而抑恶,一字定褒贬,墨气四射,意表无穷。
“春秋笔法”,亦称“微言大义”,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历史叙述方式和技巧。大多认为由孔子首创,因为该词出处为《春秋》。《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体史书,相传为孔子所作。孔子常用不太明显的字眼委婉的表达自己的倾向,没有像一般的史书那样直接的点明褒贬,而是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作为一种史学上的笔法,“春秋笔法”一直被历代中国文人运用在各种文字体裁上,如诗歌、小说、议论。如今还被运用在现代新闻报道中,在《南方周末》的一些报道中就可以窥见其踪。《南方周末》从前“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批评色彩看上去过于激进,从新闻舆论导向与社会稳定的层面出发,它近来一直受到宣传部门的批评,这无疑是其风格转变、越来越趋向“春秋笔法”的一大根源。
委婉的表达倾向,不直接表明态度,而是以曲折迂回的方式让人知道;同时用词极其精微,一字置褒贬,简练而含蓄地点评人事。春秋末年鲁国太史左丘明对这种文章笔法,概括为“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我觉得,“春秋笔法”实在是一笔重要的文化遗产。微词曲笔,这是极俏皮的笔法,从字面上读不出什么意味,全靠氛围、语气来达到反转的效果。行文中虽然不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但是却通过细节描写,修辞手法(例如词汇的选取)和材料的筛选,委婉而微妙地表达作者的主观看法,这是多么高妙的文笔手段。纯正的“春秋笔法”不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夹带私货,不存私心杂念。“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当时的国君、大夫得春秋一字之褒者,其荣甚过天子之命服,得春秋一字之贬者,其辱过于天子之刑戮。所以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此即“寓褒贬,别善恶”。在这个意义上,春秋笔法是披着曲笔外衣的直笔,秉持大义,不偏离,不歪曲,不隐瞒。如《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一文中,郑国国君灭弟弟段的做法很阴险,所以称其为伯,而不称为庄公;弟弟不像弟弟,所以称段,而不称弟;兄弟间像两国国君作战,所以称克。如此,作者对整个事件的好恶褒贬就都表现出来了。兄之老谋深算,弟之骄纵贪婪,兄弟之间为了夺君位而你死我活的恶斗,全部透露出来。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为了争夺王位,骨肉至亲成为殊死仇敌,以一“克”字讽之。简单的言语,透露出史家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的评判。不着一褒字,也不着一贬字,而褒贬自在其中。这种手法,正是《春秋》一书所用的手法。郑国最高统治者内部夺权斗争的尖锐性和残酷性,难道不能透过这些有意味的文字得以充分领会吗?
在现当代作家中,深得春秋笔法、精于讽刺者无过于鲁迅。高水准的鲁迅杂文,不是近乎谩骂的“丧家的资本主义乏走狗”此类写法,而是将严于斧钺的诛心之笔,藏于明褒暗贬、注彼写此、旁敲侧击之中,从而锻造出独具匠心的具有巨大表现力的行文笔法。我们都熟知的《故乡》中,关于杨二嫂的描写,就是褒贬不着一字的鲁迅式的春秋笔法。杨二嫂是怎样一个人,她的自私贪婪、恣睢放纵,已经用自身的言语和动作显露得清清楚楚,我们完全可以意会得到,鲁迅暗寓在语言背后的感情倾向,至于到底是谁——闰土还是杨二嫂——在草灰中埋藏了碗碟?当小说结尾,母亲似乎用平静的口气向“我”复述这次蹊跷的埋碗事件时,那段隐含多重意义、值得细细分析的文字本身,已将作者的言外之意传达给读者了。
在近世数百年来,春秋笔法写得最好的,我认为无过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红楼梦》题眼所在是要戳穿这个世界,以“虚敲旁击之文,反逆隐曲之笔”,在“文字狱”的乾隆王朝达到讽世的目的,但正面猛攻根本不可能,于是曹公采取了倾斜的写法,“皮里阳秋”的笔法。对于《红楼梦》这种春秋笔法,并不是所有现代作家都能读懂并加以赞赏的。也有人因曹雪芹的曲笔,“写得异常闪忽、迷惘,不可捉摸”,而搞不清楚“作者对于贾府一群人的行为和声誉,到底是揭露还是掩饰?”并认为:作者对于所塑造的人物,应有批判的倾向性,划出肯定或否定的明白界线,不能含糊摇摆,造成颠倒迷离的感受,教读者无从辩认其是非爱憎之所在。”这显然是没有真正读懂《红楼梦》的曲笔微词的叙事策略,没有咀嚼领会到传统小说的“藏闪”之法,而陷于非此即彼的简单化思维。真正读透了《红楼梦》的现代作家,无一不称道“雪芹游龙莫测之笔”,这也是《红楼梦》最难学的地方,能够学得个中三味者,无一不是现代作家中的顶尖高手。因为,能够使出避实就虚、转闪空灵的笔法,必须要是灵机妙悟的聪明人不可。例如,鲁迅行文不事渲染,常用简约的文字传达丰厚的内涵,漫不经心似的一笔带过,但效果恰似“一石击起千层浪”,说到行文的曲径通幽、别有意趣,现代作家中少有能与鲁迅匹敌者。举个例子,鲁迅小说《肥皂》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性欲,就颇得“言虽在此,意实在彼”的“柳藏鹦鹉”法,写得旁敲侧击、笔笔生姿,连小说中的当事人四铭,也对自己的骚动浑然不觉,最后被明眼妻子一针见血指出时,读者才猛地回过味来。正是“无字处皆其意”,这种笔法,需要读者细读揣摩,“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
从鲁迅到周作人,周氏兄弟都是既懂得热嘲,也深明隐讽之道的,所谓隐讽,其妙在隐,使人不知道这是讽,才可以收潜移默化之功。他们的杂文中常用似断实连的结构,或是才一触及问题便故意戛然而止,或是在引用材料之间不加综合联缀的话,或是附记长过正文,表示有更深更痛的意思无法写出,这些留下空白的地方,都是为了避免行文刻露,而引导读者自己用思考去补充、去深入。
《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如果不能公开叙事,便只能隐蔽叙事,运用“春秋笔法”是最好的解决途径。微言大义或者春秋笔法,为什么一直被中国古代的文论传统所褒扬,并且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特有现象?我们中华民族栉风沐雨的艰难历程,如何削成这样一支文笔?我要虚心向孔子、左丘明、欧阳修、曹雪芹、鲁迅、周作人等先贤往圣学习“春秋笔法”,在精妙的汉语的字里行间提炼出“深意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