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代上海人,都是有房的,像我爷爷那一辈,从海门到上海讨一口饭吃,也是有房子的。
住的地方叫石库门。
上两辈住在哪里,繁衍生息,小小的一方,最多的时候住着九个人,都是我的叔叔伯伯和堂姐们。
很拥挤,但是不会孤单。
后来父亲分了房子,带着我和爷爷阿婆,搬到了新式的公房里,那里有厨房,有卫生间,然而,中就少了一些——
人情味。
一扇铁门后面还有一扇房门,两个房间又各有一扇门,住在里面,很孤单。
我们这些80后,本来就是独生子女,不知道现在社会的冷漠,有没有那几扇门的功劳。
阿婆是带了两代人长大的,她经常看着我,和我讲石库门的故事。
我只能听听,之后便是笑。
阿婆给我买了一只兔子,白色的,小小的一只,住在小铁笼里,老太太难得花钱买这没用的东西。
我很喜欢,我属兔。
“小兔纸,小兔纸。”我看到那萌物,拍着手,踮起脚尖欢呼。
“收好,下趟(以后)侬来养伊(它)。”
“好的。”
爷爷是个不识字的男人,搬到这里再也没有街坊找他聊天喝酒,麻将还是会打,但都是陪阿婆去的,他应该也很孤单。
他比我更喜欢这只兔子。
我把兔子抱到老人的床上,爷爷用手轻轻抚摸着萌物的头,如同抚摸我一样温柔。
“爷爷,小兔子。”我凑到他耳朵边说,怕他这时耳聋。
“好白相(好玩)。”憨直的老头认同道。
阿婆从厨房烧完饭走进来,大惊失色:“要死,兔子放到我床上,下去。”
她并不动手,只是对我说。
“阿婆。小兔纸不咬人的。”我说。
“啥人怕兔子咬人,龌龊呀,下去。”
我听不明白,但毕竟是她买来的,只能又把兔子抱到地上。
爷爷向来溺爱孩子,说:“小人,不懂事。”
阿婆对他更没好奇,说:“伊(指我)是小人,侬也是小人啊,出水出尿在床上,夜道(晚上)哪能困觉(睡觉)。”
爷爷不说话了,开始摸我的头。
阿婆见我们两个相依,动手打我一下屁股,又去厨房了。
“咦。”爷爷瞪了她一眼,帮我揉屁股。
刚才那下,好像一点也不疼啊。
养兔子是很麻烦的,尤其这么小,胡萝卜又不吃,吃些菜叶还拉肚子,终于,一天,死了。
我起得晚,跑到平时放兔子睡觉的地方,发现兔子不在了,到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尸体。
“小兔纸。”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去摸。
阿婆喝道:“不要去碰伊,死了。“
“啊。“
“夜道冻死的吧。“阿婆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但也知道和死这件事情,不要扯上边比较好。
“侬哭啥。“
我不回话。
“啥东西不死啦,总归要死的呀,我问侬。“阿婆弯下身子,说:”下趟我死了,侬会哭的戛(这么)伤心吗。“
“阿婆,不要死。“我认真了。
阿婆对我的表情很满意,笑着说:“人呀,总归要死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侬有啥办法。“
我还是不说话。
“下趟我死了,侬不要哭。”
“阿婆不要死。”我说话了。
“现在不会死,下趟总归会的死的。”
“个(那)哪能办。”我问阿婆。
“到时候多帮我撒点锡箔,我要用的。”
锡箔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帮阿婆折过那个东西,银白色的纸张折成一只只元宝。
“晓得了。”
阿婆开心了,将摘下来的菜叶子一股脑都倒在垃圾桶里。
正好可以把小兔子盖住。
你这算是兔子的锡箔吧,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