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文/三 商
老家每年总要回去几次的,清明节是必不可少的其中之一。清明时节,塘柳早已青枝绿叶,洒地成荫;田野上,拔节的麦苗青翠弥望。若是在儿时,田里剜野菜的人应是三五成簇了,头顶的雁阵也在喊着彻空的号子北翔,引去人们怅惘的目光。每当我来在母亲的坟前,过往的记忆便固执地从脑海中返还。
五年前的那个早春乍暖还寒。那时,母亲的生命正在其尽头处徘徊。我们同胞五人也正无微不至的侍候着,生怕给人生落下丁点儿遗憾。做儿子的时光短得随时都有被掐灭的危险,每想至此,不觉悲从中来,泪流颊面,哽咽无声。生别死离在即,作为人子,自当尽心尽力。然而百日之中,懈怠的时刻仍有不免,反哺之情自然还有提升的空间。因此,时至今日,自责还会不时地袭来,让人难以释怀。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她所不能谅解的应是我对“阿灰”的处置方式。
母亲去世的三年前,她的“大黑”死了,另一说是被狗贩子偷去的。我有一位小脚的表亲大娘又给母亲送来了一奶同胞的两只狗仔。说来奇怪,一个毛色土灰,一个却是黑缎子般的颜色。三个月后,它们出落成了俩个活泼调皮的狗小伙,煞是可爱。我给它们取名一个叫阿灰,一个因为先前大黑的缘故叫了小黑。
两个“同志加兄弟”的玩伴,整日在母亲门前空旷的原野上你追我赶,撒欢使气。母亲寂寞的院落陡添无穷的生机,给她落寞的心情带来无限的欢乐。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久小黑生病了,约莫几天的光景,它就只能拖着孱弱的病躯无精打采地蜷曲在门前,乌黑的毛色也失去了亮光,唯有可怜而乞求般的目光不时投向它慈爱的主人。
小黑死了,一个年幼的生命在悄然中消散。母亲的伤心是很明显的,更悲伤的应是阿灰。失去小黑后,它整日在门前的小径上孤单地踱步,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因文静而显得老成。阿灰很快也生病了,不久前发生在小黑身上的一幕又在上演,我偶尔从单位回家看望母亲,她表现出十分的忧心,叹息自己这辈子没有养狗的命。我不能让母亲的心血白流,怕她的精神失去支撑,急忙把几包刚买来的药片交给母亲,她将信将疑地接了过去。等我再次回到家中,阿灰已经康复。阿灰很有灵性,它似乎懂得是我把它从生命的悬崖边拉回来的,从此,我每次回家看望母亲,它总是第一个发觉我突突的摩托声,跑出老远去迎接我,然后跟在我飞速的摩托车后面没命地追赶。我下了车,它便是又扑又蹭,那股亲热劲儿让母亲既赞叹又嫉妒,母亲生怕它弄脏我的衣裳,赶忙用厉声呵斥它。阿灰确实识相,悻悻然转身,朝向它凌乱的小窝走去,还一步一回头地瞅着母亲,低眉顺目。母亲好像不忍心过于伤害它的好意,淡淡地安抚两声,它便又把讨好的尾巴敷衍地轻摇几下,我也安慰般地唤它一唤,这时阿灰重又转过身朝我小步趋来,相比先前的热情又减却了几分。形影不离的阿灰如同母亲一个忠诚的儿子,被呼来唤去,勤快地跑前跑后。成年的阿灰在饱餐之后常傻傻地蹲在地上,眯缝的眼睛似真似假地瞅着太阳,一脸的茫然,郁闷劲儿十足,其肥硕的腹部称着扁平的脑袋尖尖的嘴巴和黑色的鼻梁,活脱一个北极熊转世,我调侃它:看你那熊样!几个晚辈如同突然之间发现了新大陆,喊道“真是太像了!”说着,赶忙拿出手机替它那可爱的熊样剪影。
母亲生病的那年春天,她先是感到浑身疲乏,我想,那时她的病胎已经坐下。此时,母亲决定赶庙会烧香来替自己祈福。玉皇庙香火旺盛,庙会远近闻名,农历的二月二十六日,母亲虔诚地来到玉皇庙降香。那天,母亲朝拜玉帝,跪遍各路神仙,奉上一柱柱高香,祈求神灵们禳灾祛病,永保平安。玉皇庙会之后,母亲的病仍在一天天加重。
要去远方给母亲治病了,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灰。从深秋到初春,都是阿灰独自守着那个宽大荒凉的农家院落,只有一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老邻居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拿着母亲的钥匙打开大门给它送来一顿迟到的晚餐。后来,我遵照医生的嘱咐领母亲回到老屋,陪她走完生命最后的日子。以母亲的精明,她不可能推测不出自己的病情,每当我们在一起憧憬她病好之后的景象时,母亲总是显得十分开心,靠着这母子之间彼此善意的哄骗,我们度过了那段艰难而伤心的日子。母亲的心气向来很高,不管她是不愿意承认残忍的现实,还是有意哄我开心,她的坚强和对待生死的达观都让我感动。说来奇怪,一直到最后,母亲都很少有强烈的疼痛感,只是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还动辄发出如雷的鼾声。看着她红润的脸庞,我恍惚了,好像母亲不是在生病,倒像是在经历一场长长的春困。我至今对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仍感到纠结。
有一次母亲醒来了,我决定向她透露实情,听完之后她平静地说:“知道了,治不好,我走——,照顾好阿灰!”母亲在平静中体面地辞世,她拥有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人生谢幕,我想这是老天对她苦难人生的褒奖。是阿灰陪伴母亲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几年光阴,每想至此,我都十分感念它。
母亲走了,父亲也要随我进城居住,然而阿灰怎么办?它应该有一个起码的归宿,何况这还关乎着母亲的牵挂和嘱托。最好的结果是送给一位愿意领养它的亲戚或邻居,然而,谁能和一条忠诚的老狗重新建立无间的感情!我几次试图把它装上一辆货卡,领它去见一位新主人,都被它强横地挣脱了,它哪儿都不肯去,只是远远地站着望向我,显出迷惑又桀骜的神情。
大家都要回各自的家了,二哥后天也要回他远在新疆的家,我急着进城去上班。那么阿灰该怎么办?事情到了非决定不可的地步。这时二哥说:“你走吧,我先照应它两天,等后天你回来送我时再作计议”。第二天,二哥打电话来,说阿灰不见了,他说傍晚时分还在门前呜呜的叫着,等到天亮就……从二哥的话音中,我听出了他深深的愧疚。这些年,我有几次都梦见阿灰,老家阔大而荒芜的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它在门前散淡的踱来踱去,并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我。我至今仍感到愧对母亲、愧对阿灰!
每年的清明节,折一段柳枝插上母亲的坟头,思亲的泪目看紧会飞的纸钱。纷纷雨丝是节日的最爱,梨花的啼眼总也断人魂魄。每次给母亲扫过墓,我就会来到老屋的门前,母亲不在了,阿灰的身影已经退化成心中的传说,可门前的杨树林仍在,高大了许多,林子里仿佛到处是母亲飘忽的身影、在劳作。这时,总要碰上几个往日的邻居,敬上几只烟,说上一会儿话,讲上一段往事。看着彼此增加的白发,慨叹唏嘘一番在所不免。
今年的清明节又要到了,我想母亲在等我。那孤独的坟茔、破败的老屋、荒芜的庭院、生机盎然的杨树林、可怜的阿灰,正在不管不顾地向我走来,沉埋的记忆复活,顷刻间把我泅围,不许我杀出一条通往现实的小径作片刻的喘息。如果去年作于母亲坟前的那首小诗能成为我逃逸的线索,就让它化作一副连接天地贯通生死之间的长梯,把无边的思念融汇在梦境之中吧!
《清明》:
有雨,请纷纷地下
没雨就是清明
我去与不去
你就在那里等,在我心里等
隔着天地间的远距
想忘记却不容易
每年春天去看你
禾苗恰没膝
走时,柳丝鹅嫩依依
今天,梨花的啼眼断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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