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我刚去电影院看完《Coco》,今天我自己的Coco就去世了。
我的阿太(太婆的地方俗称)其实一点不像Coco。Coco是个童话故事里的老奶奶,温柔安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老去。而我的阿太呢,一辈子都有社会你X姐的风范,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最讨厌待在家里,九十多岁依然心怀世界,一天不去外边溜达上个大圈就不开心,和我恰恰相反。这样的人一旦安静下来,总是更叫人难过。
她还是“戏精”。
眼睛有些糊了就会在见到我时大声嚷嚷,“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谁?谁?哦,小篱呀,你怎么就这么大了!”
十几年前我就有现在这个个头,她每回都有同样的惊奇。
偶尔的偶尔,我有机会坐在她边上吃饭,她一定会和我诉苦自己吃不了什么东西了,“我牙口不行啦,小篱,什么也吃不了啦。”
但如果你问:“那酒咱也少喝些吧?”
她一定会装作听不见,听见了也会说“什么?”最高明不过选择性失聪。
她一生嗜酒,几乎每天不断。水果、补品、钱这些礼物恐怕都比不上送她两瓶好酒让她高兴。再有就是饼干这些零嘴儿。
她前些年身子骨硬朗的时候,每年都预言说,自己今年要走了。我们要是反驳,她还觉得没人相信她的话,很是委屈。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了,反而不说这话了。
她喜欢一个人住,自己的世界自己说了算。大概骂走过一打爷爷奶奶请来照顾她的人。社会你X姐并非浪得虚名,但我不知道X该是哪个字,因为我到今天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对于我,她从一开始就是阿太了。或者“眼镜太”,我们会这么叫她,但我也记不太清她戴眼镜的样子,明明是这么“尚武轻文”的人。
四代同堂,终是相隔太远,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彼此。
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第一次没有展现她的夸张,真切地看不见,听不见,也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记不清我了。那时候真感到生命的孤独,衰老是那么残酷无情,又是那么自然而然,是那么真实可信,又是那么无可奈何。
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病痛,只是老了。那大概最符合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的叙述:
有一天,我们都将被喊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们“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牵牛花吗?小时候暑假在奶奶家,常能碰见阿太给我玉兰花。她喜欢在耳后别一朵玉兰花,还总能从口袋里掏出新的给我。
我是曾孙辈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胆小孤僻的孩子,小时候常不理人。由此诞生了阿太的金句:“我待你呀,蜜糖一样,你待我呀,砒霜一样”。日后听闻总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是个老好人,又总是那么夸张,待我们却也如蜜糖。
不会再有人给我留着一个很甜的烂橘子的。
每个人理论上该有八个自己的Coco,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见到自己的太爷太婆们。
“小篱最近是不是没回来?”没有,她没有。小辈总是砒霜呀。
你看吧,阿太,她也会老的,如果像你一样健康的话,就会碰见她的蜜糖,那时候你再来笑她吧。
记于2018年0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