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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老杨被女人灌了迷魂汤,两人愈发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起来,他的那些兄弟们一个个直恨得牙痒痒,觉得这女人就是那眼中钉,肉中刺,非要除之而后快。他们对于这个因为贫穷而独自搬出村子的兄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关切,当然,这份热情和关切又带着并不是那么纯粹的目的。
他们一个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道尽千言万语,使尽浑身解数,说那女人如何如何图财,如何如何下迷魂汤,如何如何最后将钱财骗去之后一走了之或者杀人灭口,又说自个儿兄弟如何如何都是为了他好……
奈何老杨如石头做的一样,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最后,他们见老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个个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咽了口唾沫儿,稍稍滋润一下因为过多讲话而冒烟儿的嗓子,又恼羞成怒,放出狠话来,说,如果老杨要了这个女人,那么,他们就和老杨一刀两断,从此再也不相往来。
毕竟血浓于水,更何况是一奶同胞,老杨大爷自然是舍不得的。然而,舍不得也不行,现在的情势由不得他,他必须要做出选择,必须要想明白了。
做选择,无非是二选一,舍却一方,选择另一方,可是,一边是自家兄弟,一边是枕边娘们儿,愣是换做谁,也是一道比登天还难的选择题。而想明白,意味着一旦做出选择,就没有挽回的余地,更意味着做出这个选择之后,一切的后果都由自己承担,即便是暗地里自己狠狠地甩自己耳刮子,于人前,也不能说半个“悔”字儿。
老杨大爷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作过这么大的难,那些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本身是极有个性的人,脾气倔强得很,要不然也不能单单凭了一股狠劲儿,独自搬到这荒郊野外来,而且一贯吃软不吃硬,见兄弟们如此逼他,暗自寻思着:“这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做人,可不能逼人太甚,哼……”
“我刚刚有了媳妇儿,你们这些做兄弟的,非但不为我高兴,还要硬来拆散,怎么就见不得我好呢?”
“你们说那女人为了图我的财产,那你们呢,还不是一样?如果我是个穷孙,你们哪里顾得上我的死活!”
想着想着,老杨大爷又觉得自己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本以为一生就这样混过去,哪知道天可怜见,竟然赏了他一个活生生的媳妇儿,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人,总不能薄老天爷的面子。况且,自己刚刚尝到了有媳妇儿的甜头儿,瘾都没有过完,馋得慌。
想到这一层,他就暗暗打定了大半个主意,反正横竖都是错,去他娘的,老子得要媳妇儿。
反观这女人,倒是真的很有见识,老杨跟兄弟们闹得厉害的时候,她愈发不出声儿,愈发勤快起来,白天和老杨一起大汗淋漓地去河边打猪草,晚上给老杨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睡觉时候又使出那百般本事,浪叫得把地里的庄稼都酥酥软软的,一味地想往地上趴。
终究是再好的兄弟也抵不过娘们儿的枕头风,要不然人家怎么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要不然人家怎么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要不然就连那磁铁都讲究“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所以最终的结果,老杨自然是选择了女人。
当然,他也想要他的兄弟,可是兄弟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从此而后,老死不相往来,特别是老二家的那个侄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影儿也不露。
在这激烈的争斗中,女人反其道而行之,凭借着天然的母性和柔弱占据了上风,可是老杨终究是不放心,他也拿捏不准这女人对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足给了老杨一阵强心剂,从而让老杨死心塌地地和她一块过日子。
眼看着老杨有些动摇,这女人不动声色地带着他去了一趟城里的民政局,回来的时候,手里头多了两张大红的结婚证。这可真是一把绝好的杀手锏,一下子堵住了老杨兄弟的嘴,堵住了老杨自己的嘴,也堵住了十里八乡所有人的嘴。
大家知道老杨和女人领了结婚证之后,女人的声誉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家把她从原先的坑蒙拐骗的不正经浪荡货,一下子提升到了情比金坚的贞妇烈女。
村里的老娘们再闲聊的时候,形势都往一边儿倒,都觉得她如此年轻的年纪,肯和老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有名有分地过日子,当真是一桩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而且,她绝对不是骗了老杨。
这样的女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现今而止,也唯有她一个。
然而,这个女人绝非等闲之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一直在做一个局,和老杨领证只是第一步,而周围那些恪守妇道,思想保守的女人们也不过是这局里的一枚枚棋子,悲哀的是,她们堕入其中,却浑然不知。
2
这女人当真是精明得很啊!
如此一来,她不但可以和老杨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待到老杨百年之后,更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继承他的财产,再说了,老杨哪能撑到百年,过不了十年,准会把他熬走的,到时候,他那些兄弟过来闹也没用,合法夫妻,媳妇儿就是丈夫财产的第一继承人。
这些都是后话,但是,不能不说这女人的豪气与魄力,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女人和老杨领完证以后,他的那些兄弟当真是不来闹了,因为闹也没用,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
起初,他们都以为她不过是村里的一个普通娘们儿,量她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觉得当时真的是小觑了她,如果真的掰起腕子来,她还压他们一头哩。
大约过了小半年,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搭乘一辆破三轮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老杨的院子里,甫一进门,就鬼哭狼嚎地喊着找他娘。女人听到喊声之后,赶紧从屋里跑出来,一眼望见自己的娃娃,顾不上说什么,死死地搂抱着痛哭一场。
老杨做梦也不曾想到这种场面,被唬得一时摸不着头脑,愣在一边,双手揉搓着,不知道说啥是好,心里想着,“咋个凭空又多出来个儿子呢?这女人可是一直未曾跟他提起呢!”
痛哭完毕,小伙子稍稍稳定下情绪,丝毫不顾一旁的老杨,拉着他娘就要走。
女人点点头,回身跟老杨作别,说,这是自己的儿子,如今母子团聚,就要离开了。说着,她返身回屋,有模有样地收拾东西了。
老杨这下傻了眼,寻思道,好不容易娶到的媳妇儿,还没几个月,就这么飞走了,这可不行啊!于是,他双手向前,苦苦拦住,说:“不,你们不能走。”
“我……也不想走啊,老杨大哥……对我这么……好,可是,这……是我儿子啊,这……恩情,唯有来世……当牛做马来报答了。”女人哭哭啼啼地说道。
“娘,你得走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找了多半年了,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到,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啊。”小伙子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让人心酸。
“可是你爹他……”女人悲戚地说着,叹了口气,又说:“回去以后,还是得打我……”说着,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啼啼,揩眼泪的袖子都被弄了个湿漉漉。
小伙子恨恨地说道:“娘,你别怕,他已经被车撞死了。”
“啊?”毕竟是夫妻一场,饶是对自个儿不好,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一屁股蹲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三人无言而立,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转眼间,天儿擦了黑儿,女人生火做饭,三人草草吃罢,各自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女人和儿子就已经起来打猪草了,乐得老杨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上。老杨赶忙披了褂子,从床上下来,到院子里慌忙拦住女人的儿子,让他歇一歇。哪知道,女人的儿子见了老杨,“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了。
老杨被吓了一哆嗦,赶忙弯下腰去,伸出手来,要拉他起来。
不料,女人儿子反客为主,一双蟹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老杨的胳膊,响亮而清晰地喊了一声:“爹呀!”
老杨感觉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棒子,脑袋嗡嗡直响,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
女人的儿子又说话了,“爹呀,俺叫大龙,你们的事儿,俺娘昨个儿都跟我说了,知道你对俺娘好,俺一万个支持你们,从今往后,你就是俺亲爹。”说着,倒头就拜,额头撞得地上“咚咚”响。
老杨活了六十好几,不可谓不见多识广,然而这种事情,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伸出去的胳膊如两根干瘪的木棍一样,尴尬地悬停在空中,嘴唇嗫嚅着,突然觉得这一切好似做梦一般,不,比做梦还要奇怪。
可是,大龙又紧紧抓住他的手,脖子上青筋迸发,激动地说道:“爹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老杨觉得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强忍着,老泪纵横地喃喃说道:“好孩子,我答应,我答应。”
“爹啊,你放心,俺会像对俺娘一样对你好,从今往后,你就是俺亲爹。”
老杨听完这番话,如同醉酒一般,心里热乎乎的,使尽全身力气将大龙扶起来,顺着大龙胳膊看去,才发现大龙真不愧是大龙,胳膊上一溜儿的描龙刻凤的刺青,心里暗道不好,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是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看一步啦!
从那以后,老杨和大龙当真是以父子相称,一家三口,互相扶持,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3
话说,这老杨大爷娶了妻,又多了个儿子,可谓人生圆满,尽享天伦之乐,按理儿,来交往的人应该越来越多才是,然而,事情恰恰相反,自从这女人和儿子来了之后,原先熙熙攘攘的院里,竟然变得门可罗雀了。
原来,大家都害怕那大龙。
这大龙,秃光脑袋,粗脖子,满脸煞气,一双眼睛好似下刀子,又加上天热的时候,爱光膀子,胸前背后,不是过肩龙,就是下山虎,一副粗嗓子吼起来犹如打雷放炮,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好人。
村里都是土里刨食儿的正经人家,一看这个,自然是不敢向前的,原先真心为老杨出力的兄弟们,又都跟他断了关系,所以,到老杨这边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还不算,过了一阵子,大龙从河对岸王村带过来一个女人,年纪和他相仿,说是他媳妇儿。这媳妇儿,很是豪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看也是江湖人,来了之后,嘴巴如抹蜜一样喊老杨亲爹。
老杨寻思着要坏事儿了,可是又不敢说,只能是应着。
又过了一阵子,另外一个比大龙小几岁的男人也来到了老杨的院子,也是称呼老杨亲爹。大龙跟老杨说,这是他亲弟弟,叫小龙。
老杨见这小龙也是跟大龙一样的货色,越想越不对劲,幡然醒悟道,自己当真是上了当了。可是,这时候已经晚了,因为老杨说话已经不算数了。
现在,老杨大爷家里一下子多出来四口人,分别是媳妇儿、大龙、大龙媳妇儿和小龙,且没有一个人是向着他说话的,说白了,老杨大爷不过是一个傀儡。
女人单独在的时候,老杨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滋润无比,这辈子算是值了!可这三人来了之后,只是一味地胡吃海塞似的乱造,眼看着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辛辛苦苦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偌大家业,老杨的心就好像刀割一样,却又不敢出声,只觉得自己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从地底下爬出来三个活阎王来拾掇自己。
如此,还不算,老杨那里,虽然本地人不去,但是大龙小龙的那些江湖朋友却是如蝇逐臭、四下云集,不用说,都是些黑道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老杨原本那独门独院,孤零零立在荒郊野外,村里人都觉得寒酸的处所,竟然一下成了最受江湖朋友们喜欢的黑窝子,颇有些《水浒传》中水泊梁山的况味。
此时,老杨更是做不了主了,只是一味地在后面应声,单单等着家业败光,彼此散伙。
我倒是没有见过这帮好汉们做什么,只是听说,有一阵子,约摸着是年前,他们这帮人在赵村紧挨着的国道上,用木头拦了路,当作卡口,向来来往往的车辆要钱,赚得盆满钵满,让往返此地的过客们胆战心惊,一个个绕路走。
爹爹去找老杨要猪的时候,老杨满脸苦笑,说,老兄弟,这是最后一批长白猪了,以后,就不养了。说着,他走到猪圈里,给爹爹挑了极好的三四头猪崽子,和爹爹一块儿绑了,横陈在小土车上。
爹爹冷冷地抽着烟,也是一阵子苦笑,把钱递给老杨,两个人你推我让一番。
这时候,那个女人走过来,老杨如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不动了,尴尬地捏着皴皱的几张钞票,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女人朝老杨轻蔑地看了一下,老杨便如抽了筋儿的蛇一样,软塌塌的,蔫儿了,手不知不觉地朝着女人伸过去。女人干脆地接过钱来,揣在衣裳兜里,转过身子,走了。
爹爹叹了口气儿,递给老杨一支烟,两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抽着。
烟抽完了,爹爹走了,老杨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