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格林小镇的米德尔太太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去年,她的老伴米德尔穿过街道准备给小花园浇水时,被一辆小货车撞倒在地,经医护人员三十分多钟地抢救后,那位身材高瘦,戴着一副眼镜的男医生沉痛地宣布了米德尔的去世。
事发时,米德尔太太正坐在阳台上那张摇椅上看书。阳光暖暖的,打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右手握着一个放大镜,左手压着书页,那些被放大镜放大的文字像下雨天搬家的小蚂蚁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等待着米德尔太太的检阅。看到动情处,米德尔太太咧嘴哈哈大笑。这一笑暴露了她的牙齿,除了两颗门牙和三颗大牙外,只看到上下两排光秃秃的肉色牙梗。
每次米德尔看到太太咧嘴大笑时,都会打趣道:“优雅的小姐,你的牙齿迷路了吗?”这时,米德尔太太会翻上一个白眼,然后不再理睬米德尔。
米德尔已经走了整整一年,就是去年的今天。米德尔太太天色微亮便起了床,已有十多年不化妆的她,今天破天荒的坐在了梳妆镜前。她取出前些日子托女儿买来的
一堆化妆品,画眉毛、画眼线、打粉底、涂腮红、涂口红……所有的事,一气呵成。从她熟练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化妆功夫不减当年。
米德尔太太曾说过:“女人就应该活得精致,女人所有的美丽都应该献给那些真正懂得欣赏的人。”有的人匆忙过了一生也未寻得。米德尔太太是幸运的那个人。那年她只有十九岁,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她正在一家咖啡店里度过自己的第一个周末。因为她刚搬出母亲那里,她是脱缰的野马,找到了自由。这时,年轻英俊的米德尔有些腼腆的靠近她,说道:“《基督山伯爵》真是本不错的书,我看过好几遍。”米德尔有些拘谨,他的脸有些微红,反倒是米德尔太太显得很从容。他们以书为话题,开始大谈特谈。离别时,米德尔鼓起勇气要到了米德尔太太的电话号码。从此,他们频繁接触,在相互了解的情况下渐渐彼此吸引。他和她坠入了爱河。
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之后共孕育了两子一女,其中大儿子因为一场火灾不幸夭折。那场火灾是由电路老化导致的。大儿子的去世,米德尔和米德尔太太时常自责:“如果自己努力工作,挣得钱足够多,他们早就可以买上一套大房子了,也不会这种事情发生。”
火灾那天,他们的大儿子由于感冒发烧在家休假,二女儿和三儿子都去学校上课。米德尔在当地的邮递公司忙的不可开交,米德尔太太则提着几袋子垃圾去附近的垃圾站扔。等米德尔太太扔完垃圾,她回过头看到了自家的房子冒出了浓浓黑烟,她飞快地朝家跑去。尽管附近的邻居们都来帮忙灭火,由于房子基本上是由木头做成的,火燃烧的速度非常快,不到几分钟,火势冲天,整座房子都被大火笼罩着。米德尔太太拼了命想冲进大火救大儿子,周围的邻居死死拉住她。她昏死了过去。
米德尔太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后,赶来的消防车把大火扑灭了,人们在灰烬中找到了一小堆不成人形的焦炭。焦炭呈蜷缩状,可以想象米德尔太太的大儿子当时所承受的痛苦。
米德尔不停安慰着躺在床上的米德尔太太,二女儿和三儿子正趴在米德尔的大腿上睡着了。周围好心邻居纷纷送来粮食和衣物。
一年后,为了纪念死去的儿子,米德尔太太决定在原有的废墟上开垦出一个小花园。米德尔明白太太的心意,全力支持,除了去花卉市场买来花的幼苗外,他还到处托人购买那些不常见的花卉。米德尔太太稍有空闲就会到小花园来照顾园中的花花草草。
小花园离新家不到一千米远,脚程快七八分钟就能走到。一年又一年,小花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米德尔和太太在小花园中依旧无限思念着儿子。
小花园的破败是从米德尔出车祸死去的那一天开始的。米德尔太太得知消息后,她的心碎了,她没有失控大喊大叫,没有流一滴泪水。她的表现大大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一夜间,她突然老了十岁。
从那一天开始,她再没有去过小花园一步,她把小花园交给了上天,她小花园交给了大儿子自己打理。
今天,米德尔太太似乎突然活过来似的,她的面容红润,她精神矍铄,仿佛在她衰老的身体中似乎住进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生命。今天的她身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戴上了那顶许久不戴的黑色鹅绒帽子。她脚上穿了一双高跟鞋,一双漂亮的红色高跟鞋。她慢慢的从二楼的卧室走下木梯。高跟鞋踩在木梯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沉闷响声,每一步似乎都是对岁月地抵抗。她的举止言谈依然优雅,在她的身上,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她推开了门,徒步穿过了两条街,她的步伐轻盈,看不出半分老态。走在路上的她时常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当然,她也察觉到了那些异样的眼光。在有的人眼里,她这样的打扮不符合年龄,有些不伦不类。她不在乎,她似乎早已超脱物外。
到了,小花园,一年没见的小花园,由于长时间没人打理,小花园中有的花卉枯死了,有的疯狂的开枝散叶,继续占领新的生存空间。其实更为疯狂的是杂草,这些低贱植物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它们泛滥成灾,把所有能触及到的地方都占领了。小花园没有了路。
米德尔太太站在小花园外,她突然笑了,她觉得这个小花园变成了一株新的花卉。是啊!远远看去,小花园真像一个整体。小花园里飞着几只蝴蝶,采蜜的蜜蜂成群结队的嗡嗡地叫个不停,一会儿停在这朵红花上,一会儿停在那朵白花上。米德尔太太看着小花园里的一切,她相信大儿子和丈夫米德尔的灵魂一定依附在某株花卉上,或者依附在某只小昆虫上,就连叮咬她的蚊虫她也舍不得打。
米德尔车祸死后被安葬在格林镇公墓,格林镇公墓在镇东,而米德尔太太家在镇西,她年纪大了,不能长途奔波。本可乘车,可米德尔太太晕车厉害,她只能到小花园这里来祭奠丈夫和大儿子。
米德尔太太是孤独的,二女儿是名教师,在大城市的高级中学里当老师,三儿子则是成了一名儿科医生,在镇上办了一个小诊所。儿女多次要接米德尔太太去居住,都被米德尔太太拒绝了,儿女退而求其次,打算给她请一个保姆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她也拒绝了。她整日除了看书就是四处散步。
小花园离米德尔太太越来越远。米德尔太太似乎不敢正视小花园了,小花园是她的伤痛所在。那些娇艳的花朵和馥郁的花香排解不了她半分的思念之苦。
也不知道在小花园外站了多久,米德尔太太渐感双腿有些发酸发痛。她坐了下来,她在和小花园窃窃私语。
米德尔太太回到家后已是下午时分,她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屋前的空地上,然后捧着一本封面发黄发旧的《基督山伯爵》读了起来。读到精彩处,她依然故我的大笑不止。
傍晚时分,她倦了,合上书本,抬起头,米德尔太太看见了两辆轿车先后停在了房屋附近的空地上,只见二女儿和三儿子带着配偶及孩子朝她走了过来……
米德尔太太乐得哈哈大笑,又露出了那几颗生命力顽强的牙齿……
2019.9.17竹鸿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