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班路上，想起昨晚梦到奶奶了，才惊觉时间真的过的很快。有点恍神：她真的离开我一个月了么？
那个凌晨，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当时没有哭，异常镇定地协助家里的长辈们处理一些事情；甚至还在凌晨5点回了自己家一趟去遛狗，再陪着几个长辈去购买未来几天在殡仪馆会用到的一些物品，然后直接赶往殡仪馆。
半年前的我肯定也不会想到，真到了这一天，我会是这个反应。
奶奶从今年年前进医院被医生下病危，到医生说不用治疗了直接回家吧，再到回家卧床不能说话没有意识只能靠鼻饲的这半年，我每一天都在做心理准备。
每个周末都不敢也没心思出去玩；每天上班害怕看家族群里的消息；每个晚上害怕电话响起……
然后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就这么，过了半年。
所以真到了那一天，没有“事发突然，不能接受”的情感冲击；而“害怕她离开，不想她离开”也被“不想她继续受苦，早点解脱对她来说是好事”的想法逐渐替代。
奶奶有五个儿女，这半年里，五家轮替着日夜看护奶奶，12小时一轮，他们在群里戏称“轮班”，不时发布一些动态报告奶奶当下的现状。而我，总不敢看。
只是偶尔休息日碰上我爸爸去看护，就会去帮一把手。而我也总不敢久待。因为她瘦了很多，不能说话了，不能吃东西了，叫她她没有反应了，握她的手她没有回应了……这一切接连发生让我有些无法面对。
于是我选择了逃避。我没有见她的每一天都会想到她，但我又不敢去看她，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而再往前追溯三四年，她的“老年痴呆”愈发严重的这几年，我越来越讨厌自己对奶奶的态度变化，也越来越逃避面对她。
她逐渐忘记一些生活的常识：忘记怎么煮饭炒菜，忘记怎么洗衣晒衣，不知道钱的面值，不认识一些基本的生活器具……
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总怀疑有人去她家偷东西。我开始还和她解释让她放心，后来慢慢一听到就觉得烦只会说“不可能！”；
她开始骂自己的儿女不孝对她不好，把去照顾她的我的父辈们赶走。于是我周末会替我爸爸过去照看她一天，偶尔碰上工作日也甘心请假过去照顾她给她做饭，陪她聊天；到后来总推脱工作忙或有其他的事情不能过去；
她不愿去儿女们家里住，在我家住了一晚便吵着要回去自己的家，在叔叔姑姑们家里也是一样；我看着家里的长辈们也被渐渐磨得失去了耐心。
我在这几年，逐渐理解了那句以前小时候嗤之以鼻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却也因这种“理解”开始讨厌自己；
我从对奶奶耐心看护，到言语上的不耐烦，到越来越少去她家；这一切让我不知是难面对奶奶身体发生的变化，还是不敢面对自己对奶奶态度发生的变化；
我知道这种逃避太自私，太可恶，太不孝；但每一次去奶奶家我对她说话的语气就越不好，越不耐烦，就越对自己生气。仿佛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包括家里的长辈们，每一次看到他们在群里劝其他人“要有耐心！要拿奶奶当小孩对待！”我又觉得很可笑，心里想“我又不是没看你对她发过脾气”。
一年前，也是这样刚进入夏天的时候，家里长辈们决定把奶奶送进养老院。我想反对，但根本没有立场。我做不到24小时守在她跟前，更没办法忽视这些年长辈们一日不落地对奶奶的照顾和他们也年岁已高体力不支的事实。
于是我劝自己“养老院有更专业的人照顾她！也有更多的老人和她聊天，让她不那么寂寞！”
经过他们多方考察，先进了一家离家近些的熟人开的老牌养老院；后来觉得硬件设施不够好又换去较远一家看起来更“专业”的养老院；
他们放心不下每天都会去看奶奶。但也告诉我们晚辈不要经常去，怕奶奶看到我们又吵着要回家。我就真的，没怎么去。
直到去年12月的一天，我下班和哥哥一起过去看她，天已经黑了；工作人员告诉我，她用椅子抵着门，不让护工进去；
我们让护工刷卡开了门，里面黑着灯，里面传来奶奶的声音“是谁？谁进来？滚出去！”
“是我！奶奶！我来看你了！”我开了灯。
然后，就听到奶奶声音变柔和了很多，“你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其实她已经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不过可能还认识我的声音或者脸，对不上号。
我眼前看到的一幕，想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奶奶穿着衣服躺在床的边缘，没有盖被子、没有脱鞋；床头柜上放着看起来没吃两口的面条，碗已经冰冷；房间没开空调，护工说遥控器被奶奶藏起来了他们找不到；
哥哥出去给她买吃的，我扶她起来洗脸擦身子；一个月没见她，我看着她瘦了许多的身躯和弯得很过分的腰背，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送她来这里？”
我们待了两个多小时；我帮她脱了衣服盖好被子，让她好好睡觉明天再来看她，奶奶对我们说“你们快走吧！天黑了不安全！早点回家！！”一如小时候每次从她家回来前她的嘱咐！
我舍不得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我在群里问我的爸爸问我的叔叔，“我要接她回家，她在这里不好！”可是他们告诉我，你们不该去的，要让她适应一下那里的环境，那里的工作人员很好很专业的，你们这一去她又想起来回家了！
我听了大人的话，哄着她会再去看她就回家了。却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清醒的她、最后一次和她说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该怪谁，我除了自己，谁也没法儿怪。
家里的大人们白天在那里确实见到了热情又专业的护工们，那里的环境也确实很好条件很不错，他们以为奶奶的反常举动只是一时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好了。
可是后来奶奶病重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们，老年痴呆患者去养老院后，陌生的环境和人、包括气味，会让他们防备心更重，更容易加重病情。
所以无知无奈，才是罪魁祸首，我们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我们在这些年逐渐消磨对她的耐心，渐渐开始说各种谎言骗她哄她，到后来对她不耐烦、生气、吼她、怨她；忘记她对我们的爱；可是现在想想，这些年她虽然忘记了很多，却从来没有忘记爱我们这些晚辈；
她一看到我进家门就会笑开了花“哎哟我的乖乖回来了啊！”“奶奶去给你买肉，你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了！”但其实她早已忘记怎么买菜、怎么做饭，时常把洗衣粉当作盐用，所以我们都不让她进厨房。
有一次我玩着手机没注意，她拿了冰箱里的瘦肉给我做了一碗肉汤——没有放盐，只有瘦肉片和一点油花的瘦肉汤；我不忍心告诉她，泡着饭全部吃了下去；
很多次我做好了饭菜想叫她吃饭都不见她人影，因为她总记得要下楼去叔叔家叫我的堂妹上来吃饭，而她也已不记得，堂妹从高中开始就不在她家吃饭了，何况现在她已经出去读大学。
而这些爱，非要到她不在了的如今才能被我想起，让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今天晚饭时，我告诉妈妈昨晚梦到奶奶了，妈妈和我说：不要难过，奶奶到天上去了！这不是哄小孩的说辞，她说的很认真，我也是这么相信的。
我想，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相信的。这一个月里，大家一定都像我一样，在上班或回家的路上，在工作的间隙，在醒来睡前的发呆片刻，想起奶奶从前的好，那些在这几年里被大家遗忘的好。
她对她的子女们的疑心、恶言相向、撒泼耍赖，源自她年轻时受的苦难和委屈；她不记得最近的事，只记得很久以前的，那段她一边工作一边拉扯着五个孩子长大的艰苦岁月。
我直到现在每每看到街边乞讨的人，都会记起二十多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奶奶家门口来了一对乞讨的母女，一个年轻的妇女带着一个约莫着有三四岁样子的小女孩。
奶奶带着那个小女孩去了厨房，帮她洗了脸洗了手，拿了桌上的两个苹果洗干净，递给她们，拿了个塑料袋装了些米，又转身去里屋，拿了些钱出来，送到那个妇女的手上，说着“去找份事做吧，这么冷的天，别带着孩子到处跑了。”
我忘不掉小女孩冻的通红的手，年轻妇女红色花袄子上的破洞，和奶奶一边给小女孩擦手一边说话时流露出来的表情，那和看我们时是一样的慈爱的表情。
………………
我原以为要回忆也是能写得完说的尽的，但发现一点一滴想起来，便是怎么都没法结束了。
一个月过的很快，我还是正常的生活、工作着，遇到开心的事情还是会笑，碰到难过的事心情还是很糟糕。
只是我发现渐渐的，才开始有了的奶奶离开我的实感。
比如吃到红烧肉时，才想到我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招牌红烧肉了；比如推开家门，再也没有奶奶笑着说“我的乖乖回来看奶奶啦！”；比如人在外天快黑时，再也听不到奶奶说“早点回家，天黑了不安全！”；比如在很多次想到“奶奶”这个词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叫了时……
一个月了，我才回过神来，人不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