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小溪医学研究生毕业，经过一年的科室轮转，最终定岗到呼吸内科。

上班第一天，上级医生张驰就给她来了个大大的下马威。

病人疑似昏迷，秦小溪查体后汇报病情，说到“病人压眶无反射”，张驰从电脑前抬起头，漂亮的剑眉蹙起，纳尼？

他迅速走到对面的观察室，拇指按在那个壮汉患者的眼眶上缘，也没见他怎么用力，病人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同侧上肢和下肢猛地蜷曲。

秦小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刚才怎么按他，都，都没有反应……”

张驰显然认定她没有按对地方，向旁边移了一步，“你再试试——”

秦小溪定定神，将拇指放在病人另一侧眶上缘，使劲按下去，病人毫无反应，她再按，又按，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病人摊手摊脚躺在床上，神情平和，毫无反应。

她不可置信地举起手，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旁边围观的实习生们憋得五官扭曲，肩膀抖得如同筛糠……

秦小溪满脸通红地转过头，委屈的目光正好跟张驰费解的眼神撞在一起，俄顷，后者干咳一声，“那个，秦医生是吧，你手上没劲，以后压眶反射不用检查了，可以让实习生代劳——”

噗嗤……旁边终于有人没忍住爆出笑声，秦小溪站在一群没比她小几岁的实习生中，眼眶一圈圈地变红，愤怒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前，她推开一个实习生，跑出观察室。

用时一分钟，她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擦干净泪痕，又悄悄潜进观察室，看张驰一边查体一边下医嘱。

这个男生长着一双很惹眼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饱满，叩击肺部的动作娴熟优雅，他一边查体一边给护士下口头医嘱，同时给实习生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下医嘱。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淡定，低醇，富有磁性，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与他略带清秀的相貌截然不同。

或许是他长得太面嫩了，秦小溪一直认为他跟自己差不多大，那些年医院的研究生还没普及，她以为张驰是本科毕业，最多工作年限比她多几年，却没想到，他竟然是他们这个医院为数不多的医学博士之一。

那是2010年，秦小溪26岁，硕士毕业第二年，那一年她体重38kg，至于身高，她不想提，只能说当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老师友情提示，她就算考上师范大学，以她的身高，以后也没法拿到教师资格证。

至于秦小溪考上大学后长了2cm，那是后话，但即便如此，151cm的身高也是她人生履历中最短的短板。

张32岁183cm，秦小溪什么时候跟他说话，都得把头仰得高高的，她觉得他特别拽，特别臭屁，对他的第一印象特别不好。

（科普：压眶反射可用来反映昏迷程度。如出现反射，说明昏迷程度不深，如毫无反应，表示深度昏迷。）

02

给秦小溪造成他年龄小的错觉的另一个原因，是张驰也住在医院的单身公寓。

单身公寓是医院在为尚未结婚的职工提供的单身宿舍，就在医院旁边的公寓楼上，每间公寓二十来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卫卧都有，租金由医院提供大部分补贴，算是单身员工的一项隐形福利，凡已婚者都会取消这个待遇。

秦小溪没想到，张驰就住在她隔壁公寓。

她进医院一年了，隔壁公寓从来没见人出入过，后来才知道，那一年张驰去了外地进修，她定岗后他才刚刚回到医院。

两人在单身公寓第一次碰面，秦小溪就再次刷新对张驰的恶劣印象。

她出门反锁防盗门，正巧看到张驰从隔壁出来，四目相对，张驰似乎对她笑了笑，秦小溪板着脸，没有回应他。

走进电梯这家伙就开始报复她，“喂，你房门钥匙好像没拔？”

张驰身体前倾，把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拨到一边，按着电梯开门键，貌似关切地对她开口。

秦小溪根本不疑有诈，“啊，真的？”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她刚跑出去，电梯门就合拢，载着一电梯上班族全速下行。

秦小溪冲到房门前，看着光秃秃的防盗门，气得简直要跳脚，可恶！变态！！幼稚！！！这么作弄人真的符合他上级医师的身份吗？！

她只好等了几分钟，坐下一班电梯下楼。

没想到张驰居然在楼下等着她，她气呼呼地冲过去，张嘴要骂，却看到张驰不紧不慢地踱过来，“你没发现刚才有人在偷拍你吗？”

“偷拍我？谁？在哪里？”

“在电梯，站在你旁边那个高个子男人，举着手机偷拍你的……”张驰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胸，秦小溪的脸刷地红了个透。

她穿了件一字领T恤衫，式样其实是比较保守的，但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穿最小码的领口还是显得有点敞，以前她总认为像她这样没料的太平公主最安全，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也会被人偷拍！

而让她脸红的并不全是陌生人的偷拍，而是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如果张驰察觉到别人偷拍她，那么，他也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呃，胸。

虽然几乎是没有，但仍然让她感觉又羞又窘。

03

那件事之后秦小溪对张驰的印象略有改观，觉得他医术出众，心地又好，不过三十多岁依然单身令她非常不解，按说像他这样高学历高海拔高颜值的优质男，应该早早就被女生们瓜分殆尽，何以沦落到大龄剩男？

后来秦小溪才从科室其他同事的口中得知，张驰不是没谈过恋爱，两年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只是那年他出了一场意外，不能再拿手术刀了，女朋友觉得他废了，当即提出分手，不久就嫁做他人妇。

秦小溪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医生原来是干外科的？”

“是啊！”同事比她更吃惊，“他是骨外科博士，两年前才改行到内科，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他出了什么意外？胳膊怎么了？”秦小溪觉得心脏被紧紧揪住。

“汶川地震的时候，他作为骨科精英，跟随院方赴灾区救援，被倒塌的建筑物砸到胳膊，双臂神经受损严重，精细动作从此做不了，只能放弃干外科。”

整整一天，秦小溪的心口都在隐隐作痛，她没想到，命运竟会对张驰做出如此致命一击，对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来讲，无奈地，被迫地放弃手术刀，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才能再次站起来？

而在他人生坠入最深低谷的时候，他爱的女人背叛了他，对他而言又是多么致命的二次伤害！

秦小溪内心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用毒舌来攻击他了。

正想着，张驰来喊她，“秦医生，二号床需要抽胸水，你做下术前准备。”

两人全副武装来到处置室，秦小溪这才发现，张驰竟然站在助手的位置，显而易见，这个胸腔穿刺手术，他是打算交给她来做的。

这对秦小溪来说是小意思，她虽然体力一般，但心灵手巧，这种常规的穿刺术对她来说驾轻就熟，毫无难度，反倒是旁边给她当助手的张驰，右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握了握他的手，对他投去鼓励的一笑。

穿刺液拿去送检，秦小溪回到办公室，看到张驰坐在电脑前，身板笔挺，薄唇紧抿，她招呼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秦小溪怔怔地愣在原地。

他的目光饱含屈辱、愤怒与无奈，跟她第一次被他呵斥“以后不要再做压眶反射”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正好下班时间到，他扯下白大褂，风一般地卷出科室。

04

那天晚上，秦小溪站在张驰的房门前，执着地敲了很久的门。

张驰大约是真的忍无可忍，一把拉开房门，“秦小溪，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一身酒气，头发凌乱，双眼布满红血丝，跟以往那个温润如玉的医学博士判若两人。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秦小溪没等他同意，就从他胳膊下面钻了进去。

茶几上横七竖八摆了很多个空啤酒瓶，张驰东倒西歪地跟进来，拿起半瓶啤酒又要往嘴里灌。

“你不能再喝了！”秦小溪想把酒瓶从他手中拽出来，张驰不屑地转过头，“就凭你，也想跟我比力气？”

他胳膊一抬，直接把秦小溪甩出去半米远。

秦小溪站稳身体，咬了咬嘴唇，“你想喝，那我陪你！”

她拿起启瓶器，也开了一瓶啤酒，仰头咕嘟咕嘟朝嘴里灌。

灌得太急，而她并不会喝酒，又呛又咳，眼泪和鼻涕全都出来了。

一瓶快要喝完的时候，酒瓶被张驰劈手抢走，“很有意思是吗？”

秦小溪：“……”

“用这种方式侮辱和嘲笑我很有意思是吗？”

秦小溪弱弱地开口，“我没有……”

“你有！”

秦小溪闭嘴。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缓缓地开口，“你知道一个人从小到大，被人称作二等残废是什么感觉吗？

“我妈妈身高一米四五，我爸一米六二，从小到大，我在班上的座位永远在第一排，轮我做值日，踩着凳子也够不到黑板最上缘，我的绰号从‘麻雀’、‘秋茄子’、‘矮冬瓜’到‘侏儒女’不一而足……我最想干的职业是老师，可是高考的时候我连一米五都不到，老师说，就算我考上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以后也做不了教师……

“你因为后天的意外做不了自己最喜欢的外科医生，我因为先天的限制做不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我们都是被命运作弄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和侮辱你呢？”

秦小溪说着说着，眼中浮出泪花，“就连做医生，我也是不合格的那种，压眶反射都做不到位，何谈别的？”

张驰湛黑的眼瞳盯着她，秦小溪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

她快速跑去自己房间，一手拎着一个哑铃，腋下还夹着一个握力器过来。

“虽然我先天不足，可我一直有在努力，每天只要有空就会举哑铃，这个握力器是第三个了，前面两个都被我握坏了。”

她放下哑铃，把毛衣袖子锊上去，露出小小坚实的上臂，“你看，我已经有了一点肌肉，我相信下次在无论哪个壮汉身上做压眶反射，该有的反射我一定都能做出来！”

“我跟你不一样，”张驰沙哑着嗓音开口，“我的胳膊已经废了，神经性损伤，无法修复。”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况且内科手术跟外科不一样，难度系数不知小了多少，我听说你的左臂比右臂伤得轻得多，为什么不试试改用左手做自己的惯用手呢？”

05

秦小溪不知道张驰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但是自从那天开始，她在食堂看到张驰，他永远是左手执筷。

他在科室试着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开化验单，甚至在废纸的背面用左手临摹简笔画。

当他第一次在秦小溪的配合下，为胸腔积液的病人成功做了穿刺引流术，不知张驰作何感想，秦小溪自己差点喜极而泣。

一次，张驰第一次反握住她的手，她看向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摘掉口罩帽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深邃，潮湿，眼底似有异样的光景在轻微闪动。

后来，秦小溪看到他用左手执针，给破裂的葡萄做缝合手术，针脚细密，无懈可击，秦小溪惊叹不已，“你可以考虑恢复自己的老本行了。”

张驰笑道，“比以前差远了，还是干内科更稳妥些，再说，现在我也爱上内科了。”

张驰提拔内科副主任的时候，刚好是自己33岁生日，他买了一辆新车，磨合期约了几位朋友一起去郊外自驾游。

秦小溪到了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几位朋友，居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汽车在风景如画的乡间小路上穿梭，秦小溪听着导航一板一眼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车上的导航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纳尼？张驰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导航一直在说，“秦小溪驾驶，秦小溪驾驶，难道这玩意知道我坐在车上？不对呀，驾驶人是你，也不是我呀……”

话没说完，张驰爆笑出声，“亲爱的，导航说的是‘请小心驾驶’！”

秦小溪傻呵呵地回过头来，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对她的称呼上，脸颊不自觉地绯红如霞。

下一瞬，张驰靠边停车，一个缠绵的吻，覆盖在她唇上。

Ps：两人于相识2年后成婚，婚后秦小溪调去血液内科工作，一年后儿子出生，现年5岁，身高随爸，至于张驰，数年前被提拔内科科主任，一家人幸福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