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走的风筝

“小姑,那些都是风筝吗?好漂亮呀。”侄子的小手指向天空,发出棉花糖般甜软的声音。公园的广场散布着不少来放风筝的人,男女老幼皆有。有大爷独自坐在角落,让风筝高高的飘荡在高空,化成一个点,不断引来别人的惊叹之声,又很快散去,大爷也不甚在意,只是时不时抬起头,视线远远地追寻着那个不甚清晰的点。更多的是年轻的父母在陪着孩子放风筝,风筝飞的并没有多高,倒是放风筝的人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惹人羡慕。

小侄子痴迷的盯着天空,那些色彩艳丽,形状各异的风筝被人沿着一条细细的线牵引着,点缀着湛蓝的天空。有的风筝飞得远了,便分不清是属于谁的,也看不出风筝具体的模样。或许只有风筝的主人才会守望着。看得久了,像是自己在辽阔的天空中飘动,反过来被风筝牵引着。小侄子回过头问我,“小姑,风筝会飞走吗?”

不等我有所反应,回忆已在耳边低语,“人和风筝间的那条线,怎么会那么结实,可以割裂手指的皮肤,也能拴住距离与自由。”欢姐曾经这样告诉过我。环顾四周,仿佛能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如果是她,又会如何回答呢?

小侄子干净的眼神,有着对风筝的好奇与兴趣,会不会和童年的我很像呢?而欢姐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多一般大了吧,她一定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放风筝,告诉她风筝能够飞得很高很远吧。

也许是人类天生对飞翔的向往,从小便就对风筝很是喜爱。而恰巧的是,父亲是会做风筝的人,能做出各种形状奇特又能飞得很高的风筝来。不过那并不是为我做的。父亲只想着拿去卖钱。我也曾跟着父亲学习做风筝,或许是没能遗传到制作风筝的天赋,做出的风筝有着漂亮的外形,却总是飞不起来。父亲只顾着做要拿去换钱的风筝,没空搭理我。倒是对一起跟着学习的欢姐很有耐心。

欢姐是邻居家的姐姐,比我大两岁。其实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差距。很长时间她都不把我当做同龄人看待,我也对她的爱答不理积累了不少怨气。我羡慕她的巧手,父亲会夸她做的风筝比自己当初做的还要快,还要好。我最后只得扔下手中不成样的半成品去看别人放风筝。也许是某种补偿,尽管我做的风筝不成样子,却是伙伴里把风筝放的最高最远的那个。当然,我才不会承认有一半功劳要归于父亲做的风筝。

我不太喜欢和同龄大的伙伴一起放风筝,他们总是要花很多时间来让风筝起飞,其中也有很多人会放弃。也因为风筝飞的很高,我需要花不少时间一点点把风筝收回来。别人可没那么多耐心花在我的身上。那天我又不死心的拿出自己做的风筝去放,当然是趁着没人的时候。我害怕别人知道我自己做的风筝放不起来。我一次次奔跑,用尽所有我知道的关于放风筝的技巧,结局还是没有什么改变。风筝摇摇晃晃的从空中飘落,跌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受了重伤,我也跟着蹲在地上,隔着风筝线遥遥相望。“风筝很漂亮,但是花哨的部分太多了。”这是父亲的评价。可是我就是想自己的风筝好看点,这样飞起来不是才有更多的人注意到嘛。

“飞不起来吗?”这是欢姐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我的身后。我不太想搭理她。不仅是因为她不愿意和我玩,还有她曾经欺负过我。小时候妈妈总会给我买些饼干,圆形的饼干比我的手掌大一圈。那时候欢姐会过来问我,有没有吃过树叶形状的饼干。我摇摇头。然后她拿过我手里的饼干,放在嘴边一点点咬成树叶的形状。她咬的很认真,像是雕刻一样,去除掉每一丝多余的材料。然后将作品还给我。我还很开心的拿出其他的饼干让她咬出各种小动物的形状。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感觉羞愧的不行。这种骗局一般而言只能成功一两次,而我却老是上当。我有很多次都想问她,我是不是上当次数最多的那一个。

有次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他只叮嘱我不要告诉母亲。我以为父亲会帮我报仇的,结果过了很久也没等到。就是在欢姐请求父亲教她做风筝时候,父亲还教的很认真。我很想问父亲,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女儿啊。

那天欢姐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拿起我做的风筝,开始奔跑,她跑得很快,头发在风里飘动。风筝在她的身后竟然开始慢慢起飞。起初,我甚至盼着她和我一样得到失败的结果。尽管成功的话就证明我做的风筝也是可以飞得起来的。可当风筝真实地在我眼里飘动,最后在空中缓缓升高。我的开心一点也掩藏不住。风筝高的分辨不出它漂亮的外形。欢姐坐在我的身旁,认真地盯着天空,说我做的风筝飞起来变得更漂亮了。似乎她的视线不会因与风筝的距离而受到影响。后来欢姐告诉我,其实父亲说我做的风筝他很喜欢。虽然因为装饰的东西太多很难放飞,但他还是希望我能自己把喜欢的风筝飞起来。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欢姐放过风筝,但她却那么厉害。我问她是跟谁学的,欢姐没有回答。她只说会教我把自己的风筝放飞起来。那天我和欢姐化敌为友,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欢姐的全名叫刘奕欢,欢姐说她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每当有人问起她的母亲,她就回答说自己没有母亲。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是有母亲的。欢姐的父亲是个赌徒,却从来不大赌,只是尤其喜欢找人打麻将。曾经很多次在麻将场见过欢姐的父亲,饿了就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不知刚从谁家菜地里拔的葱,就当做午饭了。眼睛还认真看着桌上的牌。

欢姐的父亲对吃的可真是一点也不挑剔。欢姐说她第一次做的米饭是夹生的,父亲头也不回的一口一口吃完,她便拿着碗回了家。欢姐平时是跟着奶奶过的,奶奶年龄大了行动不那么方便,欢姐就主动做起了饭。其实欢姐经常给做饭的奶奶打下手,到也不至于连饭也做不熟,但平时奶奶做的饭总是恰到好处的只够两个人的量。从不去叫欢姐的父亲吃饭,也不许欢姐去叫。那天的夹生饭分量很足,欢姐偷偷跑去给父亲盛了一碗。之后的日子欢姐做的饭似乎总是不太对,但每次的饭量都做的多了。奶奶也不怎么责备她。

每次端着碗去找父亲,看着他吃得干干净净,再拿着碗回去。却没多少机会说上话。不论是多放了醋,或少放了盐,又或者哪天不去,都被淡漠的无视掉。欢姐最终放弃了,有这种近似模糊的联系也是好的。有次过节奶奶做了她喜欢的红烧肉,欢姐也给父亲留了些,埋在碗底。等着父亲吃到碗底的肉,一项来者不拒的父亲,停下了筷子。把碗递给欢姐,示意让她吃。欢姐犹豫着还是说到: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个男人最后还是吃完了碗里的肉。奕欢要走的时候,父亲从口袋拿出零钱要塞进她的手里。那一刻是奕欢印象里父亲第一次主动触碰她,可是在碰到她的瞬间,她反应了过来。像是被燃烧的火棍给烫着了。那是他的父亲,因为女儿的送饭给她零花钱。如果是一般的家庭的话,女儿大概会开心的拿着钱去买零食吧。奕欢把手里的钱扔了出去,拿着碗跑了出去。她的行为可不是在乞讨。她恨恨的发誓再也不会送饭给这个男人了。

在奕欢的印象里,母亲应该是在她小学时出走的,按理说那时候应该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父亲那时候还不是这样子的。一直到母亲离开前父亲都勤勤恳恳的劳动着,供养着整个家。可不知怎么的,父亲开始染上了赌博,输掉了家里的积蓄。有人说父亲是想赚大钱,可是几年劳苦却依旧贫穷,便动了歪心思。后来一直不曾离开赌桌,大概是想着能够翻本甚至赚到钱吧。

很长时间奕欢都没再去给父亲送饭,甚至有时候走到了门口还是退了回来。她也想过,父亲给的钱,可能是对自己的关心,但她的确又感受到了某种羞辱。像原本期许的模糊星光,瞬间灼伤了肌肤,只留下带着刺痛的疤痕。

但让奕欢感觉讽刺的是,再次找父亲还是因为钱的事。奶奶说她存的钱不够奕欢下学期的学费了,奕欢只好做好了饭再去找父亲。看到奕欢的出现,那个男人似乎有些诧异,奕欢觉得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终于等他吃完,奕欢小声说出此行的目的。她当然不想再说第二次,却没法让声音再大一点。还好他听到了,他把身上一半的钞票给了奕欢。也不问是多是少。奕欢拿着碗走了。很短的路,奕欢觉得应该是感动吧,那个男人把用来打麻将的钱分给了自己。但却却更觉得自己像是个乞丐,用血缘关系向自己的父亲乞讨。

那以后,每当到了饭点,奕欢不等自己吃完便去给父亲送饭。她觉得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了初中毕业,那时候奕欢要去县里的高中上学了。每个星期周末在家,奕欢还是会去送饭,见一见那个在牌场上的父亲。粗糙的面容上,镶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睛。嘴角的胡须肆无忌惮的生长蔓延,像是要给这张脸上增添一丝滑稽。奕欢认真看了一眼,又无声离开了。

也许是为了报答我父亲教她做风筝,欢姐后来对我很是照顾。无论是学习上,还是那个年纪所遇到的懵懂与疑惑,都有耐心传授自己的见解。欢姐说她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欢姐是那种不太多话的女孩,也是因为生活条件的限制,明明身处活力四溢的校园,朴素的外表连青春的光线都在她这就停止了传播。其实仔细端详的话,欢姐的五官算是精致了,再加上从小喜欢读书养成的书卷气,和一股超出年龄的从容与宁静,到也不容易被忽略。也许是出于某种考虑,朴素的外表加上优异的成绩让她在班上的存在保持了一种平衡。

当然,没有哪个花季女孩能藏住对美好的向往。那是欢姐上高二,刚好成年,欢姐第一次认真的打扮自己,像雨后的莲花,洗掉生活飘落的污垢,晃了不少人的眼球。欢姐做出的改变是有原因的,是因为自己赚到了第一笔钱。

钱是自己写文章得来的。从高中开始,欢姐写的作文便经常作为范例,在班级流传。就连任课的语文老师也经常夸赞。在老师的鼓励下欢姐开始往学校的报刊投稿。这种难度的投稿对欢姐而言并无多少难度。初次投稿便成功了。这也激发了对自己的信心。逐渐写文章、投稿就成了她的一项日常任务。偶尔写的出彩,还会有各种小奖品,或少量的报酬。当然欢姐明白,作为高中生首要任务还是学习。但这种靠自己努力得来的收入,她没有资格放弃。

那天中午,班里同学说有人找她。走出教室,看到一个像是高年级的学长。这个人她并不认识,但是温和安静的模样倒是容易给人好感。经过一番自我介绍,来者是学校报刊的主编。是学校新来不久的老师,擅长写文章,也常给本地的报纸投稿。算是有些名气,但奕欢并不了解。老师名字倒是很普通,叫做安小杰。和他的外表很搭,像是个学生。

奕欢写的文章都是经过他的手,随着奕欢的一次次投稿,进步的速度让安小杰都感到惊讶。他还向奕欢的语文老师咨询过,似乎并没有人专门指导奕欢。也许这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安小杰自问写的文章在同龄段里不算差,但也并不特别优秀。碰到这样的学生,他的确有心培养一番。

于奕欢而言,遇到这样的老师,心里是感到惊喜和幸运的。后来得知安老师写的一手好文章,更是有些崇拜。她能感受得到安老师对自己的欣赏,这对于自己的文学梦是难得的机遇。思量再三,虽然一时无法报答老师的栽培,但终究以后会有机会的。

奕欢不知道的是,她很快走完了安小杰曾经一个人摸索的艰辛道路,安小杰欣慰的同时还有一丝嫉妒。明明相差五六岁,自己却没什么能够教她的了。他不是她的亲人,不是朋友,只是教过她的老师。他看着她起飞,飞到和他一般的高度。她终究是要飞的更远的人。

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安小杰和奕欢的关系有了变化。那年,奕欢的奶奶去世了,虽然奕欢还有父亲,但那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安小杰陪伴她度过了最孤独的时光,像是成了奕欢的监护人,像位亲人,更细心地照料着像个孤儿的奕欢。

奕欢很长时间都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少了许多话语。笔下的文字却更流畅了。终于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了自己的文章。欣喜才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决定用这次稿费请安老师吃饭,却被他拒绝了,反而建议她好好打扮下自己。奕欢听从了安老师的建议。精心装扮过的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像是浴火重生,让自己也有片刻的呆滞。

那天奕欢找安老师帮她审稿,安老师的房间总是给人整洁舒适的感觉,唯一不适的是总有淡淡的烟草味,不过安老师很少在他面前抽烟。敲开房门才发觉和往常有所不同,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不大的房间,还有一股隐藏不住的酒气。安小杰接过奕欢的稿子,却未挪开身体。

奕欢觉得这个时候他是需要照顾的,就像她需要照顾的时候。侧着身进了房子,收拾桌面散乱的东西,清扫干净地面。像是位贤妻良母。安老师就坐在沙发上,一脸颓倦,像是高考失意的学生。不过仍看着奕欢写的稿子,不时抬头看一眼奕欢忙碌的身影。终于,收拾完的奕欢坐在安小杰旁边,拿起安小杰未喝完的酒抿了一口。说要给他讲一个故事。就像当初安小杰编故事给难过的奕欢听。

这个是关于安小杰的故事,安小杰出生农村家庭,大学即将毕业那年父亲患病,本以为是多年的旧病复发,忙着找工作的他并未上心。谁料到等找好工作,回家时才发现父亲的病已经无可挽回。是父母瞒着他,没有告诉他父亲得了癌症。将他们一辈子的积蓄给安小杰在城里买了房子,希望安小杰以后的生活能轻松一些。安小杰没有选择,他有时候会生出恨意,又被更大的愧疚掩埋。母亲希望自己能早日成家,自己却选择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

故事在奕欢口中细细讲述着。安小杰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孩子。这些事奕欢是从安小杰写的故事里读到的。

安小杰的气息在奕欢眼前萦绕不散,烟气夹杂着酒气,却让她讨厌不起来。奕欢轻声说借他个肩膀,安小杰便顺从的将脑袋放在瘦弱的肩膀上。忍不住轻吻他的额头,温热的触感让安小杰的酒意逐渐散去。过了很久,奕欢起身准备离开。身后轻轻地拥抱,让她闭上眼,放空了脑袋。

最后一次见奕欢姐,是和我一起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颗不发光的星星。欢姐拿出小刀,轻轻用力,风筝自由了。然后她也像风筝一样,在视野里没了踪影。

不久欢姐怀孕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传言说是因为钱而出卖身体。意外怀了孕还执意要生下孩子。最终没了她的踪影。之后,安小杰也跟着失踪,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处。也无从得知他是否追上了亲手放飞的风筝。不知风筝会飞的有多远、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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