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斜风细雨四月天,算日子,这已是阿芙回到小池坞的第二月。
在这段日子里,她再没见过其他人。在千湖遥遥相对的那个山庄,并无人来,阿芙也没去叨扰。
这一月里,阿芙做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事也没做。
她将阿爹过去教她熟读的武学典籍翻了出来,又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把南营族长送给爹娘的一柄袖弩。阿芙试了试手,弩箭攻势迅猛而出其不意,是个临危逃生的好暗器。
她锁上了爹娘以前的起居卧房,她不愿再去回想,也不会再沉湎于受人荫庇的过往。
秦妙元留给她的雀翎刀被擦拭一新,刀柄上还缠着那一条熟悉的细红绳。阿娘曾说这红色是敌军的血,她杀的贼人越多,这红色越艳。
而阿芙现在看着,却觉得这抹红色早已染上了灰霾。
她将过去爱玩的稀奇物件一把火全给烧了。爹常说她玩物丧志,阿娘却说女孩家何须背负如此大任,景朝的外忧迟早会解,等到阿芙长大嫁入蒙原,日后也会欢欣美满。
而十年一晃而过,景朝外忧更盛,阿娘所盼望的欢欣美满,她一个不占。阿芙深知这少时绮梦令人丧志。
那火堆就点在千湖边,像当年良关城喷天的怒火,席卷景朝的边境,烧毁了多少人的王图幻梦,也把她美好的少女时光一炬而空。
阿芙曾幻想自己能死在那场火海里,她能伴随爹娘左右,至少不像当下孤单寂寞。
被顾三爷救起的阿芙早已换了个模样。这世道,早已不是阿爹所说“侠之大者,仁义为重”那般纯粹。
如今这乱世,人人自私又人人自危,谁又再愿像个蠢材一般冒出头来,蒙受不解和诽谤,非要去做那么些大仁大义的傻事。
阿芙现在像是有些明白,爹娘并非死于西羌铁骑之下,他们只不过做了傻事落入陷阱,错信了他们这位帝君。他们一腔报国热血,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冷淡的一句判词:护城无功,族女通敌。
阿芙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她要活下去,她要找到那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问个明白:你为何害我!
上一回的恩怨,她心知肚明,却再懒于计较——皇帝畏她心存报复,在她离宫之后便派人散出消息,称阿芙是个为情通敌的逆子,因着迷世子,被蒙原利用后却惨遭抛弃。
但皇恩浩荡,今上念她年幼,免去责罚只令闭门思过。
世人愚昧,谣言四起。
生在乱世,百姓惶惶不知明日是否大难临头,他们心中的委屈和愤懑,只能由这样一个真实可在的仇恨对象来消解,如此一来,哪还有人会理得真相如何?
或许就是在阿芙入城的那一刻起,她早已落入城中“义愤填膺”的百姓策划许久的计谋。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阿芙与世子从未谋面,何来为情所困一说?
皇帝更无后顾之忧。他高居庙堂,抬手间便翻云覆雨。天恩在上,他已说了不为难阿芙,而至于百姓作何打算他却管不了。
阿芙此前从不知晓,这个被人唾骂昏庸无能的帝君,其实藏有千回百转的心思,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美名又除后患。
只是她不解,皇帝杀她何用?
所有的迷思在几日之后有了转机。她那日悄悄进城采买,返程时途径衙门榜谕墙,瞧见墙下围了数十名虔州城民。
人多耳杂,阿芙向来不爱凑热闹,她汲汲而过,却被一声低语绊住了步子。
“……早前说特穆尔世子私通叛国,如今怎又在蒙原的使臣队伍里……”
阿芙猛然一惊。世子的名号许久未再听人提起,猛然间撞进脑海,竟让她在艳阳天下冒起一丝寒意。
她顿住步子,悄然走到一侧,偷偷看向那面墙。榜谕刚贴不久,那四角的糊胶微湿,晕开了几个字。
阿芙将榜谕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闭上眼都能默念出来。
十五日后,蒙原众臣出使景朝,与皇帝共商联盟事宜。
随行南下的人里,地位最尊贵的除了图敏公主,便是将将晋封为蒙原襄王的特穆尔世子。
她的心迅速跳动着,一时竟不知是该自嘲或自怜。阿芙之前苦思不解的谜团终有答案——皇帝杀她当然无用,他其实根本没想过杀她!
于皇帝而言,只有既得利益,从没有兄弟情分。上一刻能将忠良打为乱臣,下一瞬,就愿和旧敌交好联盟。
只要能保住他这把龙椅安稳,至于死不死人,死的又是谁,那人又因何而死,与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哪怕是苦守良关、城破人亡的小池坞伉俪,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可惜了两把锋利的刀,这两把替他杀人,替他卖命,替他扶稳龙椅的刀!
刀没了,依旧有无数趁手兵器取而代之,替他卖命。
阿芙木然归到小池坞,独坐窗前,瞠然自失。
她心中的那点怒火徐徐然冒起。他特穆尔算什么狗东西?欺她爹娘在先,辱她名节在后,如今却堂而皇之随行入朝,更不知要受多少恩惠。
自爹娘战死,特穆尔一族竟无半点消息,哪怕他当初曾有半分逢场作戏的假慈悲,阿芙心中也不至如此愤恨。
特穆尔门阀如此作为,便是毫不把爹娘放在眼里,而且他们铁了心非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阿芙头上,以让世家平步青云。
阿芙思绪畅顺,许多未曾想明的疑点豁然贯通。
她当夜便离开了小池坞,轻装简行,租了辆肯赶夜路的驴车,晃晃悠悠地往丰京方向去了。
团圆被她送到了城外一家老实的农户家中,那俩孤儿寡母甚是好心,阿芙觉得团圆跟着他们才是好的归宿。
她此行带的全是男装,翻箱倒柜从爹娘以前的旧衣里挑出来那么几件勉强看过眼的,缝缝补补终归合身。
阿芙本来拿了根玉簪盘发,试了几遍觉得太过显眼,便随手从妆台扯了块素净的布条绑住长发。她身形瘦长,肤色皎白,换上这身行装倒像是位眉清目秀的穷酸秀才。
过虔州,转随阳,两天后,驴车停在官道不远外的乡野小路,前方步行三十里便是麓州地界。
驴车在此要向西行,阿芙便与车夫别过,独自上路。
此时正值午后,烈阳当头,空气闷热而潮湿,像是降雨前兆。阿芙不敢怠慢,这里荒郊野岭,村落之间相隔甚远,若是入夜还未能接近城门,那还真是万万不妙。
她在一处茶馆灌满了水囊,歇息了片刻便一刻不停地接着赶路,走得是越来越慢,天色渐渐已沉。
轰隆一声暴雷,骤雨猛然倾倒。阿芙暗骂倒霉,抬步往前跑去,隐隐瞧见水雾后有灯火点点,空气中亦飘传着阵阵肉香。
待她走得近了,这才发现那是一座荒废的破庙,主殿的一角坍塌,但东西两侧尚且有瓦遮头。
在西边歇脚的约莫五、六人,木门外系着一辆马车,还余有骏马两匹,想来这行人家底不俗。
再里面燃起一方篝火,肉香便是从那里传来。
她躲在马车后,摸了摸肚子,着实有些饿了。
而在破庙的另一头,同样已早有人迹。相比于这边的灯火通明,那几人显得低调而谨慎。
阿芙悄声靠近,在稍远的丛林中打量着——
他们区区两人,此刻贴墙而坐,她依稀瞧见两个瘦长的影子在黑暗中抱着长长的刀,看着并不友善。
这二人并不交谈,也没有点火,他们就在这寂静黑夜里守着雨声,似乎在等人。
离这两人稍远一些的树下,阿芙借着月色瞧见了三匹强健威武的骏马。与方才那伙人不同,这三匹马是极好的品种,一日飞驰可穿越近百里。
阿芙垂眸思忖:三匹马……还有一人去了哪?
她权衡片刻,决定还是别惹这两位看着就不好对付的男人。
阿芙摸出黄粉扑了扑面颊,让自己的脸色更难看一些,待走得更近,她又顺手揽了地上的泥泞,往衣摆和下巴处轻磨几下。
这样一来,她更像是位家徒四壁的普通百姓。
可当阿芙佯作慌乱地闯进那篝火通明的西角,她才发觉或许这边的“歇脚客”更难对付。
这些人的手边都有各式样的贴身武器,他们虽坐得颠倒,却仍不失警觉。她才站定,那些人狠厉的目光便纷纷落在了她的身上。
当他们发现来人不过是位瘦弱书生时,先前放肆的交谈声才再次此起彼伏。
阿芙低着头,对那位最近篝火的男人快速点头,算是多谢他容留之恩。
这位衣着锦袍的青年应当是这伙人的头目,他只轻轻一哼,低头撕了一大块烤熟的风干牛肉塞进嘴里,不再理会这意外来客。
阿芙饥肠辘辘,却只能找了一根离他们最远的柱子。她合衣坐下,远远地瞧着他们喝酒吃肉,心中极为煎熬。
黑暗里,一阵细微到近似屋外风声的呻吟飘至阿芙耳边。
“公子…公子…救、救我…”
她微微睁开眼,见那伙人仍在高声交谈,他们腰间的金环碰撞,淹没了这顺风而下的求救。
若是换作以前,偏好行侠仗义的阿芙自然肯管一管这闲事,毕竟身后还有威名远播的爹娘撑腰。可如今她自身不保,更难相信旁人。
她合上眼,只当不觉。
暗处的人捡起一根干燥的稻草,试图引起阿芙的注意。她自当刚刚的求救阿芙没有听到。
阿芙咬了咬下唇,铁了心不理会。
才刚复了平静不久,一声浑厚的叫骂随脚步而来,“臭娘们,你给我老实点!”
阿芙闭着眼,知道那人必然不是在骂自己。
接着,她便听见一声凄惶地尖叫,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只听弱弱几声呼喊,“不敢了,不敢了……别……”
阿芙蹙眉,一时不解他们之间的联系。
自那边又来了一人,声音沉稳有力,语气十分傲慢地说道:“赵诚,你把她打死了,我可要跟你算账。”
那叫赵诚的人立刻讪讪道:“六爷,这娘们刚刚想勾搭这酸秀才…”
阿芙心中冷笑,果然一直在暗中揣测着自己,生怕遇到埋伏——这伙人决计不是普通的商客,而这名女子……
那傲慢的人丝毫不把阿芙放在眼里,他冷笑道:“酸秀才又奈我何。你怕她搞古怪,再拿一条绳子绑紧了,一会儿灌她喝下草乌汤,还怕她有力气跑?”
说罢,脚步声远。
阿芙却紧紧咬住牙,心里气血翻腾——这些人原来是瘦马贩子,这名无辜的女子必是他们掳来的清白姑娘!
她再睁开眼,只见到草垛边有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此时,小娘子已无动静,阿芙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沉重喘息,想来那贼人下手必然不轻。
远处篝火不灭,这些莽夫欺辱一名小女子,竟还洋洋自得,这般歹事阿芙忍无可忍。
眼下雨势未停,阿芙心底盘算着:她若手脚快,先出去把马缰砍断,点起火引,再踢翻篝火让破庙陷入混乱。趁此机会,她偷马先把姑娘带走,今后二人再不相见,倒不至于揽祸上身?
若是能引得旁边那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与瘦马贩子厮杀那就再好不过……
她的心意明朗,手脚极快,那边的人不过举起一碗酒的间隙,柱子后的素衣“书生”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