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坠楼事件


他觉得他的头在腐烂,从最里面开始,就像是从果核逐渐向外烂掉的苹果,一张干净无瑕疵的脸后面,是变黑发臭的肌肉、血管和神经。

他想那应该是他近些年来习惯了戴着耳塞睡觉的缘故。因为父母总在半夜爆发出吵嚷声的关系,他为自己买了很多副耳塞,各种颜色,连线的,不连线的。连线的耳塞似乎比没有线的方便一点,至少每天早上起来之后不会出现左边那只还在耳朵里右边那只却不见了的情况。但它也有个缺点是容易勒在脖子上,有一次他就被勒醒了,醒之前他做了一个自己跪在断头台上的梦,就像历史课本上那个倒霉的路易十六。冷汗淋漓地睁开眼睛之后,他看到凌晨两点半的白色天花板,仍然像个妄想症患者的脸一样面无表情。

长期戴耳塞造成了中耳炎,如果遇上感冒,或者上火,从耳道深处会传来持续性的钝重疼痛。可是似乎只有戴着耳塞他才能睡个稍微安稳一些的觉。父母并不是总吵架,但长久以来他早就产生了错觉,总觉得在过分安静的夜里会突然爆发出玻璃杯在地板上碎裂的声响,所以戴着耳塞入睡才会稍稍安心。

对于吵架这件事,父母总是能够找到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方式。很多时候他都是搞不清楚原因的,父母莫名其妙地开始冷战,然后其中一方用一句话导火索一样引燃整个炸弹,直接遭殃的是家里,被炸得杯盘狼藉。厨房台子上的碗直接被狠狠摔在地上,连同里面放凉了的饭菜,可怜巴巴地摊在瓷砖地面。他原本不想从卧室里出去的,就一直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父母或激烈或无声的搏斗。可是后来碗盘碎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他走出去,径直走向他们,拖鞋也没穿,光脚踩在满地的白色碎瓷片上。冬天的凌晨,天气太冷,瓷片扎进皮肉也不觉得痛,反而有种释放的舒缓。

你们闹够了没有?他说。

母亲头发凌乱,靠墙瘫坐着抹眼泪,父亲回了一下头:你怎么出来了?明天不上课了?回去睡觉。


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自残的。

文具店里用来削铅笔的五颜六色的小刀总是卖得很便宜,五毛钱一把,薄薄的锋利的刀片,他记得很清楚的是小时候曾经被它削破过手指。他喜欢挑选绿色和蓝色,有时候也喜欢黄色。他有六七把这样的小铅笔刀。

他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在台灯下装作用功写作业的样子,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小刀,在光裸的手臂上慢慢划过。刀片把皮肤割裂,有那么一秒钟能清楚地看到断裂面的形状,然后红色的血珠就冒出来了,血抹在摊开着的课本上,很快就失去了鲜红的色泽,第二天再看,会变成难看的棕色,一点也不像是血,倒像是快干掉的棕色水彩笔。如果让血珠就那么凝固在皮肤表面,它们会变成深紫色的硬硬的痂。

第二天早上起床,手臂皮肤感觉到刺痛,几道鲜艳的紫红色新鲜伤痕就趴在那里,不过班里没人会看到,这得益于他们一年四季必须要每天穿去学校的宽大校服。

这是他的秘密,他甚至为此感到暗暗的兴奋。除了这些伤痕,他平日里在班上看起来并不出众,拿着中等的成绩,和一帮好兄弟打打闹闹,被老师点起来读课文的时候也会故意读得阴阳怪气惹全班发笑。

这一年里全国各地出现多起中学生自杀事件,报纸上报道过几起跳楼的新闻,都是用的小版面,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一个人的死亡同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最近的一次,就是前几天,兄弟学校里有个高二的学生,独自去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开了间房,然后一个人吃下了二百多片降压药。突然有一天早上全班都在讨论这件事,坐在邻桌的几个男生女生,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带着兴奋的猎奇。

你说他为什么自杀啊?

不知道,可能因为没考好吧。

他们学校是人能呆的地方吗?初中就一个周末留三十多张卷子。

二百片降压药,他是怎么吃下去的?像吃饭一样吗?

他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但无心加入他们的讨论。幼儿园时的一次,父母吵架,他记忆中的那天天色阴暗,不像是冬季的白天,反而像是延续了十二个小时的黄昏。早已忘记父母为什么会吵架,只记得父亲摔了门去上班了,母亲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儿子,你帮妈妈去买个东西吧。

他问买什么,妈妈说,安眠药,你去买一瓶回来,钱在桌上。

他当然不知道安眠药代表着什么,拿着钱去了马路对面的药店,买药回来,交给妈妈,然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看漫画书。他不久前刚刚学会自己拿着钱买东西,有时候爸妈在做饭,给他两块钱让他买盐或者酱油,回来的时候总能得到父母的表扬。他以为这一次妈妈看到他买回来的药就会开心了。

父亲一进家门就开始咒骂母亲连饭也不知道做,他看妈妈仍然躺在床上,有些得意地告诉父亲:爸爸,妈妈睡到现在还没起床,是因为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她让我去买的。

父亲的脸色顿时变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

你给她买的药?谁让你买的一整瓶?你不会只买几片回来吗?

一连串的怒吼,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而惶恐地站在原地哭。


那次风波的结局是有惊无险,因为发生的时候他太小,记不起妈妈到底有没有真的把那瓶安眠药吃下去,或许她扬言自杀只是为了威胁。后来他和母亲一起看家庭伦理剧,女主角受了婆婆的欺负,哭着闹着寻死觅活,母亲用手帕捂着嘴红了眼圈,他却面无表情,离开客厅的时候抛下一声冷笑,母亲在他身后说“你怎么没一点同情心啊你”。

死亡成为这对夫妻相互威胁的筹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争吵间也会气冲冲撂下狠话“我早晚死在你面前,和你在一起我折了半辈子的寿”“不如开煤气谁都别活着算了”。

家在小区的二十九楼,这是一个高层小区,每栋楼最高是三十层。

他喜欢在夜晚把卧室门反锁,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下面路灯发出微弱的黄色光芒,小区里私家车陆续停进了车位,对面楼窗户里亮了黄色的白色的灯,有的窗子拉上了窗帘,那些没拉窗帘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客厅和窗前摆放的发财树,电视机的荧光投射在墙壁上。

幼儿园时家里住的是三层红砖小楼,楼道里贴满了办证和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家里抽油烟机太破,导致一推开家门就能闻到油烟味。小学五年级下半学期,他记得很清楚,一家人搬来了这个小区。好高啊,坐电梯上二十九楼的时候他惊叹道,父亲在一边笑,以后过年看烟花可就方便啦。

从二十九楼的窗户望下去,甚至会让人有点发晕。五层楼的高度足以致死,他从网上看到这样的说法,那么二十九楼应该是必死无疑了。

全国中学生自杀案例频繁发生的那段时间,在班里和同学不知怎么聊起了自杀,细数种种自杀的方式:溺水死得太难看,上吊不够man,割腕跳楼卧轨都太疼,吃药好像还不错……他周围的男同学女同学中至少一半以上动过轻生的念头,但大家几乎是用一种开玩笑的心态来讨论这个话题的。毕竟活着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就像是习惯了平日里上学的紧张节奏,突然放了暑假反而不习惯一样,即使有一点念头,也不会真的去实施。

他们说跳楼而死的人,若是身体先着地,落地那一瞬间造成的巨大冲击力会使二十四根肋骨全部断裂,尖锐的骨碴戳刺进心肺,痛不欲生。如果头着地,头盖骨当即碎裂造成死亡,是可以赶在感到痛苦前失去知觉的。

他推开了窗子,夜空里什么都没有,风很大,身后电脑桌上摊开的作业被吹到了地板上,纸页哗啦哗啦地响。

手边有块沾满了尘土的旧橡皮,他把它扔了下去,静静等了很久,却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

他就在那时突然感到了恐惧,大力关上了窗户。

你怕吗?他在黑暗的卧室里反复地问自己,你怕吗?


父母在饭桌上都能吵起来。他夹在中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决定上去劝。母亲顺手抄起一盆西红柿蛋花汤扣了过去:你也来教训我,你也来教训我!你平时上班累死累活回了家还要听你教训我……

父亲喝了酒,餐厅里都是酒气,他把筷子一摔,母亲被狠狠搡了一把,她就势坐到了地上,蹬着两条腿开始哭号:不过了!不过了!

那些温热的黏糊糊的汤汁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流,校服裤子早就湿了一大片,棉毛裤贴在大腿上。他坐在那里,满身狼狈,看着面前父母更加狼狈的战争。

你们再吵架,我就跳楼。

他恶狠狠地说。

校服裤子是不能穿了,换了条颜色相似的运动裤去学校,做操的时候被班主任发现,他被叫到走廊上。

为什么不穿校服裤子?

弄脏了,在家里洗。

脏了也得穿来,这涉及到咱们班的集体形象,懂吗?

……

算了,你平时也不像故意破坏校规校纪的那种学生,这次我不追究,明天要穿来,知道吗?回去上课吧。

班里的男生女生们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有人开始进行找每个人要一毛钱硬币凑足2.4元买苹果的这种无聊活动,虽然学校不给放假,但毕竟是过节,总算有了个可以放肆一点的理由。班干部在讨论新的一期黑板报的内容,他们说不如主题就定为“圣诞/元旦快乐”好了。

被这股气氛感染,他心情也好了一些。下晚自习之后骑车回家,路上看到一些商店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在门口和橱窗里摆上了圣诞树。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新的一年他应该十五岁,和最近很红的TFBOYS里面那三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一样大,虽然同样的年龄他们已经全国各地演出了,而他还必须每天坐在教室里学习。

他想象过自己长大之后的样子,等过了初中这三年和高中三年,他就可以去一个远远的海滨城市上大学,剪那种很潮的头发,不用像现在这样傻乎乎的板寸,穿衬衫,修身牛仔裤和英伦范儿的休闲鞋,一定要露出脚踝,然后在脖子上戴一个小巧的吊坠,就这么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家里黑着灯,餐桌从他中午离开就没有收拾,仍然维持着走之前的糟糕样子,装西红柿蛋花汤的不锈钢盆还倒扣在一堆呕吐物一样的汤里。

母亲卧室锁着门,她一定躺在里面哭到筋疲力尽之后昏昏沉沉睡去,而父亲不知所踪。这些场景让他的心凉下半截,他把书包扔在自己的卧室床上,走去餐厅收拾桌子和地板。


他在耳道的疼痛中醒来,不用看表也知道是凌晨,父母又在外面吵架了,不时传出碗盘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

他下了床,走出去,径直走向他们,拖鞋也没穿,光脚踩在满地的白色碎瓷片上。冬天的凌晨,天气太冷,瓷片扎进皮肉也不觉得痛,反而有种释放的舒缓。

你们闹够了没有?他说。

母亲头发凌乱,靠墙瘫坐着抹眼泪,父亲回了一下头,满脸醉意中间镶嵌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怎么出来了?明天不上课了?回去睡觉。

男人仍然沉浸在尚未褪去的宿醉和对妻子的愤怒中,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儿子惨白的脸和脸上绝望的神情,他拖张椅子坐了下来,拿出打火机想点根烟,他甚至没有听到儿子卧室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和遥远的几秒钟之后,一声坠地的、带着回音的闷响。

END


(本文取材于真实事件,

链接http://news.sohu.com/20151224/n43245456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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