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庆年间南汇人杨光辅所撰《淞南乐府》有云:"淞南好,风味旧曾谙。羊胛开尊朝戴九,豚蹄登席夜徐三,食品最江南。"其自注曰:"羊肆向惟白煮,戴九创为小炒,近更为糟者为佳。徐三善煮梅霜猪脚。迩年肆中以钵贮糟,入以猪耳脑、舌及肝、肺、肠、胃等,曰‘糟钵头’,邑人咸称美味。”这里说了两件当时发生在上海的事:一是南宋偏安一隅,饮食风气也随达官显贵而南渡,本不产羊及甜菜的江南,渐趋以食羊为尊、嗜甜为雅,其后戴九一改白煮而为小炒;二是江南盛产黄酒,酒糟又向为酒坊废弃之物,起先民间用其贮藏、处理食材,如盐腌、酒泡、酱制,勿使其腐。继而发现风味别致,经徐三改良,用猪脚爪以盐加糟制作“梅霜猪脚”,尔后坊间食肆陆续添加进猪耳脑、舌及内脏,逐渐制成上海本帮菜的中坚、糟类菜中的隽品“糟钵头”。虽用材卑贱,却能与戴九齐名,全凭味来取胜,允也!
糟类菜品有生糟与熟糟之分,个中食材又有荤素之别。清袁枚《随园食单》里记载的糟肉、糟鱼,便是生糟,食用前还需蒸煮一下;熟糟就是先将食材熟制冷却后浸泡在糟卤里,入味后直接食用,如糟鸡、糟毛豆,但都属于冷盘的范畴。“糟钵头”则属于炖菜了。钵头是一种腹大口小的陶制食器,原先的做法是将改刀后的食材生坯入钵加佐料、高汤(白汤)、糟卤一锅炖煮。几经韬晦,到得民国初年,以上海老饭店及德兴馆为著的本帮菜馆已将这道菜式推陈出新。其一是食材要分别处理和熟制:如猪耳要用小刀细刮,猪脑要用清水慢漂,猪肚要用面粉搓洗,猪肝要用卤水单煮,猪脚要用钳子夹剔等,再一一熟制;其二是糟卤的制取:选用“老大同”售卖的“为糟而制酒”的酒糟。据掌故家考证,这种酒糟并非出自大酒厂,而是源于小作坊,酿造手艺欠佳,反而使其精华不在酒而在糟了。多么戏剧性的表征,谁又敢说那不是一双上帝之手?再用这种酒糟兑上花雕酒,加入陈皮、葱结、姜片,略饧一个晚上,然后吊在布袋里反复过滤,这样吊出来的糟卤质清味醇、糟香浓郁;其三是后期制作:将处理、熟制过的食材改刀成条块,入砂锅,加高汤、糟卤、料酒、葱姜,大火烧开,文火慢炖,约略半个钟点,待食材酥烂,再加入笋片、火腿片、香菇、油豆腐及细盐,继续炖煮10分钟,起锅前加入熟猪油、糟卤及青蒜叶。佛亦跳墙。
“糟钵头”之料理是游移于酒与酱之间的釜中珍品,同属炖菜,与之相区别的“腌笃鲜”则是咸与鲜交互见功的绝好范例,其食材三要件是春笋、咸肉(或者火腿)与鲜肉。在上海方言里,“笃”这个字用到这里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了,是炖与慢炖的意思。据说源于左宗棠的湖南口音,读炖如笃。这道菜式源自徽菜。皖南一地,好竹连山,其腌肉“刀板香”与“问政笋”皆是同类食材中善之善者,而金华火腿出徽州,诸事由来有自。徽州人多是沿新安江水路行商于外,这道菜式便也经徽商而浙商之广布,流入江浙沪,遂成苏帮菜、杭帮菜之府库,本帮菜之殿军。做法很简单,用春笋、咸肉(或者火腿)、鲜肉(五花肉、后臀尖或者蹄髈)加葱、姜、料酒、细盐一锅炖煮,所有食材都需焯水后改刀成块(蹄髈除外),文火炖煮约在一两个钟点,以食材酥烂为度。起锅前加入青蒜叶及胡椒粉。仙欲下界。
以上两款菜式都是本帮菜里的家常菜,虽是家常而味不寻常。 旧上海的食肆饭馆,早年间多为徽帮保持,源自徽商,如同盐商造就出淮扬菜,需要非富即贵之流以为推力。徽帮行商于江浙沪,浙商又源出于徽商,及至上海开埠,此邑仕宦咸集、商贾荟萃,知味之人还需调味之手,继而周边苏、锡、常厨业加入,择善而从,才有本帮菜的崛起,前后历经两百余年。吃本帮菜还是首选老牌的本帮菜馆,如1862(同治元年)始创的“老正兴菜馆”;1875(光绪元年)挂牌,原设于旧校场路,后迁至福佑路,原名“荣顺馆”的“上海老饭店”;1878(
光绪四年)开业,小东门十六铺的“德兴馆”等。
年初会友于沪上,承蒙发小李兵宴请,在淮海路左近一家虽新开而他常去的本帮菜馆小酌。真是醇香莫如“糟钵头”,滋味尽在“腌笃鲜”,加之石库门上海老酒一瓶入腹,堪慰经年莼鲈之思。于今改良的本帮菜是不敢问津的,恍如新天地的石库门建筑,只落得金玉其外,这动过手的古董,焉以钩沉?一岁将了,又是江春旧年,徒然应对一个人的除夕,虽倍感落寞,却也要去困守,在味觉世界里寻求家庭的大同、死生的穿越、亲友的聚合。糟卤一滴一滴沿着布袋掉落下来,笋与肉香驾着祥云满屋飘散,一个擀皮一个包捏的父母在准备饺子,厨房里传来姐姐快速切菜和哥哥暗自咀嚼的声响,而正襟危坐的外婆摘下眼镜、放下手中的《毛选》冲我招手:“阿三,来吃颗松子糖,不到七点是不会开饭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在静等华灯初上、阖家围炉的庄严时刻,在一双朦胧的泪眼里迎接属于我的2019新年。
(原创作品:樊剑勇写于2019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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