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那一年,北门的井水干了,上水泉的泉水也干了。
干了的井口,就像爷爷背搭着手望着野洼上一片一片老苜蓿的眼睛,像一个沧桑的老人慢慢讲述那旧年的古今。井台石的内沿上,麻绳锯下的一道道沟槽是爷爷眼角的皱纹,皱纹里盛着的,是深深浅浅的过往。
干了的上水泉,像奶奶被吸干了的乳房,又像是一双巴望的眼眸,透出生命内里的一丝热切。
干了的上水泉,再也没有淘洗洋芋和甜菜根的女子。曾经热闹的上水泉彻底沦为寂寞,这寂寞,像黄土高原上窜来窜去的风,经过所有的圪唠,却无处停留。
对于干旱少雨的家乡,水和眼泪一样珍贵。再苦的日子,我没见过乡亲们哭,只看到笑。他们有着跟黄土高原一样沉默的耐心,也有着吼一嗓子秦腔的苍凉与高亢。可他们终究是乐观的,乐观就有希望。就像湫里的水,看见那水,就像看见孩子的眼睛,一望无际的山峁也会裂开口笑。
北门的井和上水泉的水干了,好在还有湫里。
乡亲们嘴里的湫里是村尾沟底下的一眼泉,他们把这泉念做jiu里。
湫里的水是甜的,端起马勺仰脖子喝一气,从舌尖尖甜到心窝窝里;湫里的水可真凉,三伏天里,喝一口,凉得人闭气。去湫里担水,要走一段弯弯拐拐,像羊肠子一样的陡坡路。
七月里的日头最红,照得人眼睛睁不开,烤得路上一层淌土。千层底踩在淌土上,钻进人的鞋壳郎里,烫脚。
田斌,走!
田斌揉揉被日头照成一条缝的眼睛问,咋?
湫里担水走!
能成,走!
田斌,是我儿时的伙伴。
四只水桶在扁担勾头下“各咛各咛”的唱歌,我和田斌一路唱着信天游。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那时,不懂什么叫做岁月,只知道把一首歌嘶着嗓子唱到跑调。
半路上,发白的村道上躺着一串黑黢黢、油光闪亮的驴粪蛋,在阳光下散发着青草香。这是拾粪老汉的最爱,用不了一会儿功夫,这些冒着香气的驴粪蛋蛋就要跑进某个老汉的笼笼里大团圆了。但此刻,它们显然还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叶路滩(一片村里的开阔地)里掐方的老汉们不见了,他们在家里躲阴凉去了,丢下一堆旱烟把把,东倒西歪的睡在墙根儿下。
谁家的场院里,有老两口在扬场。老汉用木锹扬起一锹麦,麦在半空里分成两部分,垂直落下来的是麦,被小风吹偏的是麦衣和淌土。中午的风没力,麦衣和淌土吹的并不远,紧挨着堆成一个小山丘的麦子。男人扬场,女人拿个笤帚漫场。男人腰一挺,锹里的麦飞上去,女人就弯腰一左一右的用笤帚扫麦堆浮皮的麦衣,一些麦子吧嗒嗒打在女人的草帽上。淌土扬在男人的眉毛上、脸上,他一阵咳嗽,脸上的皱纹一道灰一道黑。俩人一上一下,节奏紧凑,配合娴熟,像一场自编自演的舞蹈。
麦黄开了,农民人的心就慌开了。有些阳山的麦已经抢了镰,割倒在地里,背到了场上。有些急性子等不到碾场,就甩起连枷打开了。他们这是和排雨、冷子抢时间。
眼一转,已经到了沟底下了,湫里近在眼前。田斌眯了一路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看见湫里,人心里忍不住的畅快。畅快了就对着对面的悬崖(ai)喊一声“崖娃娃”。
我说,田斌,这么红的日头,崖娃娃怕叫不言传。
田斌说,我试啦。
田斌就扯着嗓子叫——崖娃娃,你娘叫你担水哩!
崖娃娃言传了,拉着长长的腔,学着田斌说一声同样的话。
我说,田斌,你娃能!
田斌呲开嘴笑了。
崖娃娃把湫边的青蛙叫醒了,青蛙呱呱呱的叫。湫里的水像娃娃的眼睛,一眼就能从眼里看到心底。
中午担水的人少,水往外漫。不用马勺,一桶子下去就满了。桶子淹满了水,人在泉边缓缓才好上路,回去的路都是陡坡子,半路上不能缓,要一口气走上去。
湫里的水是地下渗漏的山泉水,在一块地埂塄下面蹴着。埂塄上的样槐树为泉水提供了天然的庇所。日头照不进来,方打围圆热得冒气,这一块儿却凉得冰瘆。几只水马儿(一种小飞虫)在水面上滑行,像滑冰一样。蓝色、红色、绿色的蜻蜓悄悄飞过来,又悄悄飞走,好像猜到人要捉它似的。一只没眉眼的狗头蜂嗡嗡楞楞地停在一支狗尾巴草头顶,狗尾巴草弯了腰,这蜂又想起什么似的飞起来,飞得太猛,一头撞在样槐树干上,吧嗒掉下来,仰躺在一片烂泥里四腿朝天乱蹬。
湫水对这一切,丝毫不为所动,安安静静瞅着远处的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
我们从样槐树枝上摘下几串叶子飘在桶里的水面上,这样上陡坡时水就不会淹出来。田斌个子小,得把扁担的勾头在扁担上绕一圈儿,才不至于上坡时,桶底磕在路上洒了水。
羊肠子一样的陡坡被担水的人踩踏出一串脚窝窝。人踩着窝窝走,嘴里喘着粗气,可脚下的节奏不乱,出一口气,踩一个脚窝,出一口气,再踩一个脚窝……让人想起一首歌——
生活就像爬大山……一步一个深深地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等俩人上到北门的时候,脖子里的汗顺着脊背往下泼,可桶里的水一点没淹出来。这可是湫里的水啊!
水是生命之源,水对黄土高原上焦渴的韩家村人来说,更具备非凡的意义。
我三爸说过,农民人能把城墙挖倒,能把山推平,可没水谁也没办法。
这方打围圆的女子说女婿,首先得看对方庄里有没有水。听见有水,女子娃的眼睛就亮了。如果没水,把三个六(一种彩礼形式)讲成三个八,也是枉然。
过红白喜事时,得抢水,人抢,牲口也得抢。抢水,就是后半夜起来去湫里担水、驮水。赶天麻麻亮时,就得把家里的水缸和锅碗瓢盆都装满。人打着手电,吆着驴。驴子对半夜起来加班很不满,鼻子里秃噜秃噜吹着气抗议,可看见人手里的鞭子,还是默认了命运的安排。
那时,一家人早起用一个盆洗脸,父母先洗,洗完了孩子们趁着盆里白白的香皂水洗。一家人洗完了,把水倒进桶里淀清,清水可以再洗衣服。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几个人围着一盆水,大家一开始用指头捞水洗,怕一个人把水洗稠了别人不好洗。洗完锅的恶水不能泼了,也要倒进桶里淀清,留给牲口喝。
到了下雨天,满院子摆的是盆盆罐罐,雨水对缺水的村民来说,是上天的恩赐。有时一连几个月不下雨,村里的长者带领全村人向龙王爷祈雨,龙王爷的脸都愁黑了,可他老人家有时也没办法啊。
庄农人祖祖辈辈在黄土大塬上繁衍生息,养成了大山一样粗犷坚韧的性格,可面对水,却是另一种小心恭谨的态度。每一个用水的过程都充满一种无言的仪式感。孩子从小就知道水的珍贵,显示关系亲近的方式不是分享彼此手里的馍馍,而是一起喝一杯水。亲戚朋友走动,刚进门先问一句,喝了么?然后才问吃了么?
记忆里,老家曾一度是不缺水的。那时的北门充满了大人娃娃的欢声笑语。欢笑的中心是北门的那口井。女人围在井边摆衣裳、洗头。 她们在大木盆里摆衣服的腰肢是柔软的,洗头时从脖领子露出的半截脖颈是雪白的。男人们吊水不用辘轳,一头是手,一头是捅,麻绳锯着井石沿,左右手倒绞绞,几把就能吊上一桶水来。水让女人格外妩媚,让男人格外攒劲。
上水泉的水,舀不及时就从格栅间往外泼淹。刚从地里挖出的洋芋萝卜,抬过来,用泉水洗净了才摞进菜窖里。那时韩家的小伙子不怕新媳妇儿看不上,有水哩,怕啥!
不知从何时起,那口永远也淌不干的井和泉居然就干了。人们抡起撅头在干了的泉边挖了一口又一口的井,开始能打上来水,后来,吊起的就是泥糊糊。井一口接一口的废弃了,像一目目逼问上苍的眼。
再后来,人们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湫里。那个离村子最远的水泉。湫里虽远,路是羊肠子路,可毕竟有了水就有希望。有了希望,人们脸上就能盛开笑容。当然,也能盛开爱情。
那时节,我爱去湫里。去湫里,不光是因为湫里有甘甜的泉水,还因为有可能在半路上遇到她。 她家在去湫里的半路上,她是个有着跟湫水一样明亮眼睛的女孩儿。她那条黑黑长长的辫子总能把我的心死死捆住。
半路上遇不见,惆怅。遇见了,又心慌。心慌的堵住了嗓子眼,说不出一句话,跑到野洼上唱一段自己编的信天游。直到湫里的水也干了,也没敢跟她说上一句话。
湫水不知道为什么干了。什么时候干的,我不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漂泊他乡。
可湫里的水却时常流进我午夜的梦里,化成两行清泪。泪是甜的,和湫里的水一个味道。
不知道没了湫水的乡亲们是如何度过那样的一段岁月的,我不忍去想,却又不得不想。
听说,寻水的脚步从村头到村尾,再到邻村和十里八乡……那时,人畜共饮一桶水,没奈何啊!牲口也得活命。
在我的心底,那些曾在黄土高原上勾着头劳作,不时尥个蹶子的毛驴和我淳朴憨厚的乡亲们一样,具有善良与可爱的品质。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它们和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它们一个个消失在时代的烟尘里。
后来,有了雨水集流工程。虽然窖水里总有淀不掉的泥腥气,可能还夹杂一些树叶甚至鸡粪。可终归再也不用扛着扁担翻山越岭去寻水了。干完农活回来,沏一杯茶,喝的呲溜有味。有了水,一切都活泛了。
前些年,村里通了自来水。沉淀消毒的水安到了家家灶头,有跟城里人一样的便利。村道上再也看不到担水的身影。湫里也永远消失在年轻一代的记忆里。他们所知道的是,水是从金属的龙头里流出来的,却不知这水,也曾经担在父亲母亲的肩膀上,驼在牲口的背上,压在人的心头、梦里……
自来水自然有它的千万种好处,却没有湫水的甘甜。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就像一个人,谁对他好过,他能记一辈子,尤其是那些艰难岁月里的好。
以后每次回老家上坟,我总是想起湫里,想起在湫里玩耍、担水的情形。或者去看看,或者远远望向湫里的方向。感觉肩上有一付扁担,沉甸甸的,一头挑着家乡,一头挑着湫里。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曾经的岁月,怀念那些一路从困苦走向幸福的人们——我淳朴可爱的家乡父老。
年轻的一代,请永远记住,我们的家乡,曾有过一个孩子眼睛一样清澈的泉,叫做湫里。
2017年11月5日下午,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