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要山春意融融,山川环抱间,一片小云腾空而起。云头上载着一位紫衣银发的尊神,他一路往南去,直逼魔族复地。
魔族地界处,一男子正等候在那里。他一身玄衣,衣领处间着红色的缎边,暗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辨。他已是上了年纪,腰背也不及过去几年来得挺拔。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昔日武将的英姿依旧隐约可见。待到来者靠得足够近,他才俯首一揖。
“帝君!”
紫衣尊神已是用仙术掩去了容貌,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魔族之人罢了。
“此处也无他人在,你不必拘泥于礼数。”
“我主乃我主,礼数自是不可省。”
冰封的容颜浮了一丝暖意,一只手掌遂扶上了他的肩膀,“枭逵,近来身子骨可还硬朗?”
“托帝君的福,还能为这四海八荒的太平尽些微薄之力。”
说着,他们便并肩而行,好似寻常亲友相聚一般。
“让你查的事情有何进展?”
“帝君猜得不错,煦旸宫中的确有一位外姓的红颜,且是闵姓。她是魔族大祭司一脉子嗣,最近活动得也是比较频繁。”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有些古怪,“不过,她与煦旸的关系可不像明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
“你的意思是,她是煦旸的女人?”
枭逵点了点头,“煦旸已有一妻一妾,照理来说多纳个妾也不算什么事。可他却宁可藏着这个女人,也不肯给她一个名分,也是叫人寻味。”
东华不动声色地挑起了眉心,却答了句不着调的话,“兴许,是家里的那两位太过彪悍,他怕半夜睡觉时栽了跟头,被枕边人弄死吧!”
枭逵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跪在地上。遂觉着帝君成婚后的这几年,还真是接地气了不少!正当他试着适应这样的东华帝君时,那人话锋又毫无征兆地来了个大转弯,交代起了正事。
“那个煦旸,你看紧些。若有异动,即刻派人来通知本帝君。”
“是,帝君。”他俯首一揖,恭敬道,“帝君长途奔波至此,想来也是累了,还请随臣去府邸稍作歇息。”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也好。”
一路上,他们聊了些近来的局势,闲庭信步,好似话着家常。
“煦旸按兵不动,与其余五君对峙。似乎他并不急于一时。”
“也许只是时机还未成熟罢了。”
枭逵赞同道:“的确还不是时候。内乱不平,即便将庆姜迎回,也难成大器。”
东华顿了步子,朝他使了个眼色,“烂在肚子里。”
“是……臣失言了。”他继续跟着紫衣尊神的脚步,“帝后产子,臣还未恭喜帝君。”
“心意到了便可。”
虽然帝君言下之意是免了他的随礼,可七十二神将里列席第一的枭逵还是从怀中摸了把短剑出来。
“臣无妻无子,儿时手中伴随成长的佩剑也无人能承。若帝君不嫌弃的话……”说着,他便双手奉上,“留在臣身边也无用,倘若能伴随小殿下左右,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东华接过他手中的利刃,端详了片刻后便纳入了墟鼎。
“是把好剑,那本帝君也就不同你客气了。”
二人并肩入了魔族地界。枭逵的府邸离地界处并不远,算是住在了个偏远的荒山。府邸不大,除了侍奉的两位老妇,只剩下个贴身侍卫还兼管家的老头儿。府门在经历了岁月的蹉跎后,早已是破败不堪,瞧着一阵风就能吹破的样子,委实寒酸。东华还记得十几万年前他来这处的时候,这座宅子还不是这么个衰败的样子,遂也生出了番穷途末路的感慨来。枭逵是他座下神将之首,多少次患难与共,早已是情同兄弟。即便紫衣尊神此时面容平静,这位昔日大将也从他的眼底瞧出了几分情绪来,遂就宽慰道,
“戎马征程惯了,也住不得金窝银窝。再华丽的宅子落在我这一届粗实武夫手中,也能被糟蹋成残垣断瓦一片,草窝一个。”他轻轻推开门板引他入内,“寒舍简陋,怠慢帝君了。”
想起当年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相随,东华心中泛起一阵心酸,“你若有困难……”
“帝君不必担忧,臣过得并无不好。”枭逵打断了他,“只是以臣在魔族的身份,还是掩一掩锋芒为妥,以免遭人忌惮。”
东华沉了沉,“这些年,有没有人为难你?”
枭逵长笑,“即便这把老骨头再不利索,收拾几个上门找茬的山匪还是绰绰有余。”
“当年本帝君要赏一座仙山给你养老,你固辞不受,坚持要回魔族隐居。虽也是为了固守一方疆域,以免本族为祸,可你好歹是本帝君座下大将,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我一魔族之人占着神族的仙山,也是不像话。”他笑道,“帝君可就别折煞臣了。”他复又叹了叹,“此次魔族异动殃及神族,也是臣看管不利。”
“此事与你无关。”东华淡淡答道,“魔族有六位君王,你又没有生得三头六臂,仅凭一人之力也是顾不过来。”
“眼下魔族内乱,尚且不会波及这天下的安危。可一旦煦旸一统魔族,那么这位魔君势必是坐不住的。此人心思缜密,野心勃勃,到时候必将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
“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也不可掉以轻心。”
“那是自然。”枭逵答得沉稳沉着,“煦旸是狼是狗,大约只有等他发起疯来,才会露出真容。”
紫衣尊神默了半晌。煦旸单纯只是为了魔族大业而企图复活庆姜还是他在利用庆姜达成自己的目的?若是后者,那这位赤之魔君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次日,天还未明,东华便已是踏上了归途。这一趟来南荒,他把折颜一个人留在青要山,只说是去办点事,不消两日就能回来,让他留在这里照看一下摭舍仙官。紫衣尊神难得没有忽悠他,在第二日便就回了来。他们片刻休整都不得,当即便领着王拾遗往昆仑虚去。
突然被人带上路,王拾遗也没得机会收拾行装,上路的时候亦有些懵。而东华之所以带着王拾遗去昆仑虚,也不过就是免了再折回青要山的麻烦罢了。
今日昆仑虚迎门的,并不是墨渊的小徒弟,而是奉行。当年魔族始祖神还埋在土里的时候,他就每日过得精打细算,好省点金子买香烛。如今跟着他那祖宗陪嫁到了昆仑虚,因着日子过得清苦,他还是得每日精打细算。是时,他正在山间捡柴火准备回昆仑虚做饭,见远处缓缓落下了片云头,便知九重天上又来人了。拾掇拾掇,他背起柴火就顺便帮着他家祖宗迎了客,领着往山顶去。
墨渊对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有些诧异,尤其是摭舍仙官。本以为要一同议事,不料东华只是差遣折颜照看摭舍仙官,真正关起门来说事的,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又被人当做老妈子使唤了一回,折颜的老脸自然不太好看。被他照看的王拾遗便也就很识时务地在偏殿内坐成了一尊雕像。
正殿殿门拢着仙障,密不透风。紫衣尊神在客榻上坐得闲散,一边喝茶一边将王拾遗与昊天塔里头发生的事情同墨渊说了个七八,复又提了一提魔族的情况。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可在他们看来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间,二位从上古走来的神仙也静默无声。
事到如今,他们已是对昊天塔无能为力,只得借着摭舍仙官那叫人匪夷所思的神通广大探知里头的情况。而里面那二位外加一个神出鬼没的妖王,在未来望不到尽头的岁月里,恐只能自求多福了。
尽人事听天命,可东华帝君并不打算妥协于天命。昊天塔里头的他没法管,但那一隅之地外,他却是可以管上一管的,尤其是魔族以及此刻隔壁正关着的庆姜元神。未来的岁月也许注定不会太平,可即便是这不怎么太平的岁月,他也必须珍惜。东华知道自己留给妻儿的时间并不多了。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他再也不能由着性子躲在太晨宫里安稳度日。他需要站在阵前,带领神族守护四海八荒的安宁。纵然那样艰难的战争岁月,东华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一遍。但如果这便是他以一己私欲为先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他便有责任护住这六合的苍生。终是事在人为,他还有这个自信与庆姜一战,让四海八荒免于生灵涂炭,也让他与凤九逃离那不得善终的诛心诅咒。
天命不允许他有姻缘又如何,东华紫府少阳君从不向敌人低头,更遑论向命运妥协。
在昆仑虚留宿一晚后,折颜打着哈欠便被东华拽上了路。同行的还有个迷瞪着双眼,灵台不甚清明的摭舍仙官。
他昨晚又做了个梦。梦不长,可梦境中相依为命的三殿下和天后娘娘却大打出手还互相捅了一刀。鲜血横流,场面血腥异常。他没敢把这个梦说出去,因他并不确定那个梦的真实性。这两日他的梦都有些奇怪,皆是二人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自相残杀,且这些梦给人的感觉明显与之前的不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仿佛不过是看了场戏,或者是历经了一个幻境。
紫衣尊神赶着投胎似的赶回了九重天。入了南天门便直接下了一道口谕,叫摭舍仙官即日起重操旧业去二十七天守昊天塔。
吹了一路的冷风,方才醒神的王拾遗又懵了。
折颜立在一旁,也没回过神来,只愣愣问了一句,“那本上神来九重天是干嘛的?”
“摭舍仙官有头疼的旧疾,现在又身负重任,难道折颜上神不该尽些绵薄之力,照看一段时间?”
敢情这是又把他当老妈子使了一回!短短三日内的第三次!
老凤凰磨着牙,盘算着等那不老不死的老神仙使唤他满五次后,就往他的茶水里加一大把巴豆,好好报复一次。
“你走后,二十六天的府邸只短暂地住过继任者,现在也已是空置了。”
王拾遗回过神来,不在状态地问道:“帝君的意思是,小仙可以重回九重天了?”
“本就是为了把你和三殿下隔开,既然现在你们已经互不影响,而本帝君也缺一个守塔的,自然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在下界仙山闲着。”他继而吩咐了一句,“若你又梦见了什么,便来太晨宫。这件事情,你暂时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是!”
东华继而转向了折颜,冷脸道:“管住你的嘴。”
老凤凰大方地赏了老天爷一双白眼,敷衍连连,“好好好,缝起来总行了吧!”
“这些时日你便在摭舍仙官的府邸将就一段时间,做戏也总得要像一些才行。”
交代完这句后,他转身就走了。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折颜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个关键性的问题。东华嘴里说的“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与王拾遗面面相视后,老凤凰收了心思。东华要他留在这处照看他,便就是要他看着他。万一这位不等闲的小仙再生出头疼的毛病,便就到了他再次下狠手放倒他的时候了。
虽不过离开九重天几日,可天宫里却有了一丝春意。积雪褪去,纵然寒风依旧凛冽,却也挡不住枝头上暴出的嫩芽来。芬陀利池依旧冻得结实,剔透冰层下面,活物安静地停留,只微微摆动的鱼尾鱼鳍释放出一缕薄薄的生机。
紫衣尊神跨入了太晨宫,端着架子,脚步却匆匆。
那座还没挂上匾额的新殿里,火炉正冒着热气,寝殿内温暖干燥,叫来人有些不太适应。殿门在身后合拢,东华遂就褪了外袍。凤九躺在摇椅上打瞌睡,而他那小小一团的儿子正坐在地上摆弄着成玉送他的那个丑娃娃。
滚滚抬头瞧了一眼来者,复又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与一张稚嫩的小脸极不相称的是此刻脸上挂着的淡定神情,仿佛来的不是他的亲爹,而是个陌生的闲杂人等。
东华觉着自己受到了冷落。
广袖一挥,一个仙障便就拢在了他们的头顶,五光十色,流光四溢,很是好看。
葡萄似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滚滚抬头望着这新奇的东西,惊得连小嘴都张成了个圈圈。他这辈子可是头一回见着仙障!虽然他这辈子方才开始了短暂的三年……
一个骨碌,还穿着尿布的孩子爬着就朝仙障壁去。他探出小手摸了摸,却没摸出点什么特别来,仿佛那只是一层空气罢了。滚滚试着爬出去,可却有无形的阻碍挡住他的去路,叫他只能沿着仙障的边缘徒劳地爬行。爬了两圈过后,许是爬累了,他又是一个骨碌坐到了地上。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小肉团便朝着紫衣尊神张开了两条胳膊。
东华觉着挺新奇。
“你这是要我抱的意思?”
滚滚点了点头,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
这孩子从不撒娇,至少在他这个当父亲的面前不撒娇。他的这个儿子对他向来比较冷淡,有的时候,紫衣尊神都会怀疑这小崽子究竟知不知道他是他爹!东华身形未动,脸上却挂着笑意。
“要父君抱,你得自己过来。”
孩崽子坐在地上,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似是在衡量值不值得花这些力气爬过去换个抱抱。
东华打量了他许久,觉着这个孩子挺有意思。滚滚思考了多久,他这个当爹的就站在那处看了他多久。直到小肉团终于下定了决心,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的云靴旁,两只小手拽着他的衣裾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的时候,紫衣尊神才回过神来。
他的儿子,居然能站起来了!
一只小手松开了他的袍子,在半空中伸向了他。许是年纪还太小,失了着力点,身子便往一边倒去。滚滚跌坐回了地上,索性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就是想让这个木头似的大人抱他一抱。
再铁石般的心肠,在这一幕前也瞬间化作一汪柔波。紫衣尊神俯下身子,毫不费力地把他抱在了臂弯里。那孩子依旧不声不响,只圈着他的脖颈,伏在他的肩膀上,好似累坏了似的脱了力。
“知道我是谁吗?”
东华问道,奢望他那至今还没学会说话的儿子能开口叫他一声。仙障内依旧安静,他还是没能听见任何声音从那张小嘴里传出来。已为人父的东华帝君突然便就觉着倍感失落,遂开始怀疑他怀中的这个小崽子也许当真是个哑巴。
肩头的一双小胳膊滑落了下来,那孩子已是趴在他肩头不动了。
紫衣尊神收了仙障,复又望了望摇椅上熟睡的凤九,遂就取了外袍裹着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父子俩去了九华殿,东华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掖实了被角,自己也索性躺了下去。
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几乎未得机会好好休息。在外办事时,他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即便躺下,也多半睡不着,不过就是闭着眼睛歇一歇。也只有当他回到了太晨宫,有妻儿在身旁围绕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卸下心头重担,享受天伦之乐。有的时候,温香软玉中滚上一滚,即便是东华帝君,也难免起了避世隐居的念头,想要不管不顾,守着妻儿渡过余生。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月影斑驳之际,他才从梦中转醒。身旁的孩子还在酣睡,脸上难能可贵地挂着微笑,瞧着叫人心头甜蜜,也不知是在做着什么好梦。东华侧躺着,支着脑袋,往日里犀利的目光已是化作一杆画笔,描绘着那精致的轮廓,直到空气中那股被白檀安眠香掩盖的异常气味若隐若现地被捕捉到。紫衣尊神的脸色当即一僵,嘴角抽了抽,便从云被中起身。
都三岁大的孩子了,竟还会尿床……
东华扶额,神生里头一回意识到这世上竟还有一块尿布搞不定的孩子。
宫娥被唤了进来,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尿湿的云被及被褥取走换成干净的。做饭做到一半的帝后跑来给孩子换尿布,而紫衣尊神则披着外袍独自去了衔天泉。
晚膳也不过是匆匆将就了一顿,东华借口说晚上不宜吃得太饱,拉着帝后便就回了寝殿。
两位在白日里已是打过瞌睡的神仙,一觉便就又奔着日上三竿去。
滚滚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从个吃奶的小娃娃变成了个喝米糊的小娃娃。寻常的小娃娃都爱吃甜的,可他偏就碰也不碰,非得凤九换着花样地给他在米糊里头放上各种剁碎了的肉才肯张嘴。
太晨宫的帝后望天,觉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些难伺候……
这一日,白辰来了趟太晨宫。他来倒并不是为了四海的政事,不过就是来瞧一瞧自己的小侄子,顺便玩上一玩解解疲乏。
虽同住九重天,但阿离却鲜少会来太晨宫寻她。凤九见到他开心,遂就跑去后厨做点心招待他。白辰委实嘴馋凤九的手艺,便就揽下了照顾孩子的活儿。滚滚平日里不常见到他,是以就把他这个亲舅舅归为了“闲杂人等”,还未及白辰伸手去抱,他便就哼哼了起来。
一如既往的,但凡紫衣尊神在太晨宫,滚滚的哼哼就不会超过三声。
团团仙雾中现了熟悉的身影,白辰见了只得默默缩回了手,珍惜地藏到了背后。
“表姐去做点心了,我帮忙看会儿孩子。”他说得委实有些心虚,“既然东华姐夫来了,那我……”
“你凤九姐姐去给你做点心,你给他看孩子也无可厚非。”
白家人里,白辰算是同凤九比较亲近的。自凤九嫁入太晨宫后,昔日那个糯米团子便就非常不见外地直呼他“姐夫”间或是“哥哥”。被人尊称惯了,东华一开始也觉着挺新鲜。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也早就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岁数。神生活到了这把年还被个小毛孩子叫“哥哥”,他觉着浑身舒畅。心里美滋滋的,遂也就放下了架子,面对白辰时总有些不合身份的得意忘形。
白辰呵呵一笑,谄媚道:“那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
“你想留便留。”紫衣尊神寻了一旁的摇椅坐了下来,“你表姐既然是给你做点心去了,你岂有不吃就走的道理。”
“姐夫说的在理!”
阿离虽已不是个小团子,但骨子里玩心还未褪,尤其是看到滚滚这样圆圆乎乎的小肉团时。得到了家长的默许,白辰有些心痒加之手痒。遂就不顾小侄子的排斥与抵抗,不由分说地便强行将他往怀里搂。
孩子就是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好玩,弱小又无助,可以由着大人随便揉搓着玩。等到再大一点,会跑会说的时候,便就连捉都捉不住了。哪个孩子没经历过狗嫌猫不待见的童年,不久的将来,滚滚也会有那么一天!
白辰拿起地上的那个丑娃娃去逗他,可滚滚却半点都不领情。两只小手徒劳地推着他的舅舅,脸上写满了嫌弃。
也不知是装没看见还是真的没看见,被嫌弃之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紫衣尊神坐在摇椅上,看着滚滚两眼水汪汪地朝他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无动无衷。他又哼哼了起来,作出一副要涕泪俱下的形容来,可酝酿了半晌,他那父君依旧不为所动。非但没有半点要来救他于水火的样子,反而还抱起了胳膊,仿佛就等着看他哭得一脸涕泪横流的狼狈样。滚滚就像是条被人捏了七寸的小蛇,逃又逃不开,救也没人救。身形扭了几扭后,他终是忍无可忍,小奶音伴着口水鼻涕混着眼泪一并喷了出来,他崩溃道,
“不要……娘亲……”
紫衣尊神眉心一挑,眼睁睁地看着他哭得要多惨就有多惨的模样,依旧身形未动。
滚滚哭得气都喘不上来,间歇看到他那个平日里坐得懒散,此时却正襟危坐看他哭闹的亲爹,他彻底崩溃道,
“爹爹……”
东华从善如流地装了一回耳背。直到那小奶音细声细气含糊不清地又囔囔了一句,
“爹爹……爹爹……抱……”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从摇椅上慢慢起了身,缓步踱到了白辰的身旁,却不去接过孩子,只作了一回无奈状,面不改色地忽悠道,
“他到底是本帝君的儿子,仙位尊贵。他人若是想抱他,需得提前三日焚香沐浴,行三跪九叩之礼方才能近身。”
白辰两手一软,差点把孩子掉到地上。他愣了半晌,结巴了。
“我我我……我可是滚滚的舅舅,也要……”
紫衣尊神好心地提点了他一番,“这辈分不是这么算的。”
被忽悠了的白辰大殿下眨巴着眼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东华面目和善地继续点拨道:“你父君的三跪九叩之礼,本帝君也是受得起的。就算是你爷爷的父君见了我,尚且还要弯一弯腰,拱一拱手,膝盖上再蹭上点灰……”
白辰抱着滚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上冒出了一排汗,“帝君爷爷,我现在补还来得及吗?”
浓眉一敛,紫衣尊神显然对于这个新的称呼相当排斥。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孩子,抱在怀里哄了几下,掷地有声道:“其实我这个神仙并不太在意那些虚礼。”
在脑子里将这句话过了一遍,白辰一时没明白帝君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抱着孩子坐回了摇椅上,椅子在仙法的催动下有规律地轻摇着。东华哄着怀里的小肉团,和蔼可亲地对着地上跪着的皇孙微微一笑。
“我其实并不介意你继续叫我‘哥哥’或者‘姐夫’。”
已是长成了根糯米条子的白辰恍然大悟,遂就连着给他磕了三个头,讨好似地盲羊补牢道:“姐夫!”
他嗯了一声,尾音幽幽长长,听起来还算满意。怀中的小肉团已是哭得睡着了,圆润的脸蛋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珠。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粗糙的触感让那张白嫩的小脸下意识地缩了缩。他依旧睡着,只小手还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襟,仿佛只有这样握着才能安心。东华伸手去小床上拽了条毯子给他裹上,将一切危险阻隔在他的臂弯之外。
“姐夫……”白辰又喊了他一声,小心地观了观他的脸色,“既然滚滚都睡着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紫衣尊神这才抬眼去瞧地上依旧跪着的人,“你凤九姐姐既然已经去给你做点心了,你自然没有不吃就走的道理。”
糯米条子阿离跪坐在地上,垂头叹了口气。与这个祖宗辈分的姐夫待在一起委实拘谨又无聊,现在竟连想走都走不了了,还真是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好在他那表姐在厨艺方面手脚向来麻利,不多时便就端着满满的食盒回了来。白辰吃得甚急,好似几百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一般,凤九在一旁劝都劝不住。本想吃几口意思意思就走,不料话还没出口,就被他那姐夫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方才你同本帝君说想念你凤九姐姐的手艺想念得紧,那就多吃一些。”
白辰刚想说他吃不完那么多,却被他下一句话又给堵了回去。
“想来你也不会浪费你凤九姐姐的一番心意。”
身为皇孙,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半强迫的方式劝食。这世间再好吃的东西都抗不过食用过度。肚子撑得鼓鼓囊囊,衣带勒得他直反胃。白辰悔不当初。他今日怎就如此想不开要来太晨宫串门,还这么没有先见之明地把衣带系得如此之紧!
心有余悸地踏出太晨宫宫门,已是撑得连路都走不动的代理四海水君扶着宫墙觉着一阵心累。走了一段,复又靠着芬陀利池的白玉围栏歇了一会儿。白辰唯觉一阵后怕,非常惜命地觉着,以后这太晨宫还是少来为妙。这不,一个不小心就遭到了那老神仙的教育以及报复。他不禁仰天长叹,
“没想到在这九重天上,竟也是人心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