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和艾丽丝在故居
为觅得一棵上好的向日葵,梵高孤单了 37 年。
为找回逝去的美好日子,普鲁斯特孤单了 51 年;而林风眠,倾尽 91 年岁月,不打折扣地践行着“孤单”两个字。
在中国 20 世纪的画坛,林风眠、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都是神一样的存在,论成就风格,可以说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而林风眠与和其他几位大神最大的区别,就是孤单。
他太孤单了。6 岁时,母亲走了;求学途中,父亲没了;新婚不久,妻离子去了;事业刚见起色,职位丢了。
因为林风眠的存在,同时代的中国绘画天然分出两种:一种是林风眠,一种是其他人的画。
他,注定成为中国现代画坛一道独立的风景。
1900 年一个秋夜,在广东梅江边的一个小山村,一颗流星落在林家天井里,一个男婴随之呱呱坠地,这个男婴就是林风眠。
6 岁时,疼爱他的妈妈因封建族规被族人强行送走,幼小的林风眠只得把母亲的形象印刻在脑海里,后来他钟情绘画仕女形象,便脱胎于此。
8 岁时,祖父带他去城里玩,顺手买了一张彩票,竟中头奖,解决了林风眠零花钱和西行求学的经费。
9 岁时,他凭一副《松鹤图》卖了大价钱,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画家。15 岁时,考取了梅州中学,遇见了他平生第 1 个伯乐——清末著名美术教育家梁伯聪先生。
梁老师惊诧于林风眠图画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力,鼓励他不要囿于国画,大胆学习西画。
梁先生诗画并举,倾囊相授,给了这位青年才俊 120 的评分,着实让小伙伴们惊呆了。
“这100分只是给他完美的绘画,可是他画中所表露的艺术潜质,却已超越了他的学历。那就是说,他的画是超水准的,应得 120 分,这是破天荒给的分。”梁伯聪曾解释道。
当时社会大形势是,有为青年都迫不及待地去西方寻找救国真理,在这样的文化思潮驱动下,林风眠的鸿鹄之志,瞄准了世界艺术的靶心——法国。
1919 年,他与好友林文铮、李金发坐着法国邮轮开始了西学之路。
当时同船者大咖云集,徐特立、李立三、李富春、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都是日后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响当当的人物。
留学第一站,是法国一个叫枫丹白露的小镇。
这不是一般的小镇,这里有拿破仑博物馆,有举世闻名的鲁索、柯罗、米勒等“巴比松画派”巨匠,还有森林、湖水和田园的自然之美,美到窒息的地方用来学画,简直是绝配。
第二站是第戎美术学院,林风眠遇到了第 2 个伯乐,扬西施。请注意,这个和越国那个西施毫无关系,人家是个纯爷们。
扬西施指出了林风眠两大艺术病症——陷入学院桎梏和作品肤浅。
扬大师不仅是良师,更是德医,开出了标本兼治的药方:一是通过引入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等现代画派,让他冲破学院的牢笼;二是启发林风眠去向丰厚的中国传统学习。
在课堂上、在博物馆中、在图书馆内,林风眠开始在正确的道路上如饥似渴的学习。
慧眼识珠的不只有扬西施,还有第戎美院的法国女同学阿丽丝。
两人正将坠入爱河,没房没车的林风眠无法入姑娘父母的法眼,遭到坚决反对,爱情的小船暂时搁浅。
第三站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林风眠能进入这所世界顶级艺术院校,与扬西施举荐不无关系。
巴黎是个艺术之都,也是个花花世界,林风眠心无旁骛。
从塞纳河到卢浮宫,从东方博物馆到国家图书馆,从《维纳斯》到《蒙娜丽莎》,从莫奈、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到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歌德、荷马、雨果、但丁、拜伦、雪莱,他在内心世界修好了走向大师的桥梁。
第四站是柏林,那是 1923 年春天的一个周日,林风眠邂逅了德国女孩罗达,一个出身没落的贵族家庭。
虽然大学学的化学,却有着极深的人文学养,成了他了解和研习西方绘画、音乐、文学艺术的向导兼红颜。
才子与才女,如果不相恋,实在对不起彼此遇见。他们在圣母教堂神父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在爱情的浇筑下,林风眠成名作《摸索》问世了。
接着,被第 3 个伯乐——“教育之神”蔡元培纳入了视野。
1924 年,林风眠携爱妻罗达返回巴黎,他的巨幅油画《摸索》在法国举行中国美术展览上,赢得了巨大声誉,还被法国记者评为“中国留学美术者第一人”。
蔡元培从《摸索》里,看到了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希望,与林风眠一见如故。
而 1924 年巴黎的秋,却格外的凉,罗达因生产而撒手人寰,加之不久前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亲情和爱情皆失去的林风眠,孤独几乎击倒了他。
还好,他还有艺术。
在生死别离中,他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创作了另一幅名作《生之欲》,独占了巴黎万国博览会的鳌头。蔡元培称赞:“得乎技,进乎道矣!”
在博览会上,林风眠与阿丽丝久别重逢,再续前缘。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上再好的久别重逢,都比不过他和罗达的美好相遇。
1925 年,林风眠回国,随后出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
到任后,林风眠坚持开放多元的教育方针,做了几件“出格”的事:首先,他聘任西方画家登台,挡了某些“国画家”的道;其次,请来木匠出身的齐白石,碍了保守主义的眼;接着,推出人体模特写生课,捅了封建势力的马蜂窝。
1927 年,在全校师生的拥戴声中,林风眠孤单离场。1928 年,受蔡元培提携,林风眠赴杭州出任国立艺术学院(后来的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院长。
作为全国最高艺术学府,集中了当时全国艺术界的精英,林风眠负起领路人的重任。
在林风眠主持下的杭州艺专,谁的绘画成绩好,谁就得人尊敬,谁就是天之骄子。好像校规生来就是如此,没有一点可以商量或怀疑。
没有宫斗,自由开放,真才实学是在艺专确立话语权的最重要标准,没有之一。
短短十载,就培养了一大批国际顶尖艺术大师。可是,林风眠不小心又得罪人了,又恰恰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当时,正值白色恐怖,当局到处逮捕,屠杀共产党人。
林风眠愤怒而作巨幅油画《痛苦》,并在西湖博览会上展出,蒋介石看到了《痛苦》,十分不满,质问“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痛苦?”。
可未等到蒋介下令关门的手谕,却等来了卢沟桥的炮声。
1938 年,在流亡教学中,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引发了派系斗争,毫无宫斗经验的林风眠,为全校师生留下“为艺术战”四个字,离开了他苦心经营的学校。
该去哪里,哪里是该去的地方呢。
在嘉陵江边一排破旧的大仓库里,林风眠孤身开始了箪食瓢饮苦行僧的面壁作画。
他满怀激烈地画下了嘉陵江山水,画下了鲜活的劳动妇女,画下了行进在湍急江水中的大木船……
抗战期间,辗转西南,生活清苦了,林风眠却自由起来。抗战结束后,他把妻女接到了杭州的玉泉别墅里,在杭州艺专做了一名普通教授。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一批师生被冠以“新派画集团”进行批判,林风眠就成了“形式主义祖师爷”,这个“罪”很大,他的身躯太小,负不起。
在职场上有一种体面的劝退,叫自动离职。1951 年,在批判会开始之前,他选择了主动辞职,蛰居在上海南昌路旧楼中,此后 27 年,再没挪过窝。
1955 年,妻子和女儿去了巴西,再未归来。
无亲人,无工作,无收入,林风眠变成了“三无分子”,生活变得异常清贫,连他相依相靠的猫,因爱吃鱼不得不忍痛送人。
只有艺术不穿衣吃饭,不会背叛。
只要能画画,他就可以同画里的人物、花鸟、山水、动物对话、交流,他的内心就是愉快的。可是,就是想静静画画的梦想,也被不请自来的文革打破了。
在红卫兵抄家之前,他把几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画作,或泡为纸浆,或焚为灰烬,每幅画放在现在都价值不菲,足以换套房子。
想想吧,上千套一线城市的房子,就这样没了。
尽管没有了“问题作品”,但他做过中国南北两所美术学校校长的“铁证”,无法删除,换得四年多的牢狱之灾,让 70 多岁的林风眠,有苦难言,有觉难眠。
他就像隐士,像战士,独自一人奋斗着。
孤单,是年幼母爱正浓,却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送走,林风眠如此;孤单,是收获爱情时,却眼睁睁看着爱人永逝,林风眠如此;
孤单,是人生巅峰时,却眼睁睁看着事业断送,林风眠如此;孤单,是只想孤单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囹圄,林风眠如此。
读了全世界的孤单,却不懂林风眠。可能水土不服,但林风眠驯服了中西方艺术。
78 岁的林风眠,饱经沧桑,去了香港,度过了人生最后 14 个春秋。他不停的画,把记忆里的画重新给画了回来。
人老了,画却小鲜肉起来。他的画色彩更热烈了,笔墨更放纵了,韵味更醇厚了。
1991 年 8 月 12 日,艺术大师林风眠去了。天堂里没有宫斗,没有世俗观念,有母亲,还有罗达。他再也不必孤单了,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