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她在时,流光里日渐衰损,日渐不复当年让人心动的娇俏模样。人老珠黄时,难免被视为枣花桑叶,能用即可,而年少时那一点让人心动的灵气,早已暗暗被日子磨得麻木迟钝。
她不在时,却越发觉得,她的音容姿态值得细细咀嚼,她独有的温情可爱被刻意放大,可是,到头来依然恨她,怨她“不成一事又空枝”。
其实,她的缺席,反倒无可辩驳地昭示着她存在的意义。
当余小宝掩了房门,失落地倚在床头,对着妻子的相片吐露心声,他的言语里透露出几许无奈……
作为一个男人,立业和养家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他无怨无悔。妻子早夭,他甚至把她的那一份也揽在肩上。“除了喂奶,能给他们的,我都给了……”
可是,他也需要一双倾听的耳朵,一个信赖欣赏的眼神,一双安抚宽解的手。若不是无人可诉,他又怎会跟儿女反复絮叨过往那些丰功伟绩、添油加醋来夸大自己的形象?——空虚。
如果有妻子善解人意的倾听,如果有一双熟悉的温柔手安置他无所依托的心,余小宝不会闷成这样,除了那些老调的吹牛大话,他兴许会沉稳下来找到别的兴趣所在。
饭桌上气氛尴尬,余小宝本想讲个笑话,结果只有他自己笑得不可自抑,众人面面相觑。阿豪倍觉无趣,自顾自回房间去了。如果有她在,气氛该是怎样的不同啊!
恋爱中的女人是单纯的,唯有成为妻子和母亲,她才是完整丰富、无可取代的。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就像一泓清浅的月光,一段温婉的音乐,调节着家里的氛围。
有她便有了暖意,有了某种色调和情境;缺了她,气氛总是显得突兀和干涩、缺少话题。每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猜不到别人的情绪,即使本该是欢聚时刻,也都无法舒缓放松。
如果说丈夫是顶天立地、遮寒庇荫的树,妻子便是那隐默盘曲的根。她并不着意显现自己,但是她为家庭贮存养分、增添动力。她盘曲自己以便涵养水土,以免亲情流失,她是张力和生机的运作艺术家。
饭桌上若有她在,她会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让每个人放松缓和。看似随口的几句话,定会让人感到她细致的体贴和关心,即便她不多话,你也能从饭菜中品评她的苦心经营,那是饭馆外卖所无可取代的,家的味道。
她也许对衣着搭配有着独到的见解。她为家人添购的衣物,总是长短适宜,手感舒适,正好合适他们的性格气质。因为她对家中每个人都了若指掌——身型胖瘦、走路方式、运动习惯、磨损的部位、偏好的颜色……她一眼认定的衣服甚至比你亲自试过买来的还要合身;
她也许用特定牌子的洗衣粉,让你的外表总是干净清爽,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她的关切就随着这衣香淡淡氲开,让你感觉安稳;
她也许神机妙算,“碰巧”知道你出行的火车何时到站、下雨天又会忘记带伞、感冒常常不记得吃药;
她也许很闲,随时“有空”去陪你逛街、带你看医生、观看你演出比赛、听你抱怨心情不好的原因;
她也许很严,总是催你去读书、好好写作业、工作要认真、不许乱花钱;
她也许很笨,不留神又烧糊了锅,只因为她想同时帮你洗衣服或拖地;
她也许很忙,总是不在家,但是冰箱里永远不会空着,屋子也并不显得凌乱;
她也许贪玩,出去唱歌跳舞或打麻将,同时也默许你有足够的私人空间发展自我……
不论她会是怎样,只要有她在,“家”这个字眼就是充实的,着陆的,温润的。
一个家庭,如果少了女主人,就像散了架的风车,七零八落。
余小宝去接女儿放学,芳芳却偏偏绕开他独自回家,连电话也不想接——父亲的用心良苦,若是分她一半,也该不会如此让儿女“审美疲劳”吧。
芳芳告诉小柔关于阿豪对她的心意,却又爆料阿豪粗心小器还臭脾气;阿豪跟Jason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劝他跟芳芳分手!——若有她在,亲兄妹之间,何苦不相维护,反而拆台?
芳芳和阿豪跟随父亲学了武术,居然用来抢遥控器,战斗激烈到连桌子都打散架——若是她在,一定不会这样不可开交吧。
只因为阿豪一句讥笑,芳芳定要打到他躺下为止——若是她在,女儿或者会少些戾气,多点温柔包容吧。
余小宝想跟儿子聊聊,阿豪却忙不迭地钻进被子背转身去。那一句“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妹妹。”虽然说者慈心一片,听者却总觉出自父亲之口,有几分啰嗦生硬和煽情,因而不耐烦听进去。
“你们小时候都很喜欢听我说故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不喜欢听故事了呢?”余小宝百思不得其解。芳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从妈妈去世以后。”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因为她不在,每个人都显得凝固、枯结、僵硬,“家”这个概念也显得那么空洞、干瘪和淡漠。
她在时,也许不免成了枣花桑叶,每个人都会以为她是幸福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有她在,无非余小宝讲故事会更加绘声绘色,一家人听故事会更有“剧场效应”;
当她不在了,每个人才明白她对于自己的意义。失去她的怨怼心理,让每颗心都闭上耳朵,不肯再对彼此打开。因为固守着一份遗憾,所有本该快乐温情的感觉都变作了酸。
少了一份疼爱、一份关怀,就多了一点任性和倔强。那些尖锐和脆涩,失去她的柔韧导引,越发显得不可调和,儿女在面对彼此时,似乎变成了“没头脑”和“不高兴”。唯有经历一场大变,沉浸在各自小情绪里的儿女这才醒悟——父亲又被他们当成了枣花桑叶……
枣花桑叶,惟求其用,不重其形。正如斧子弓箭,用者只在意它锋利不锋利,并不介意它雕花与否、形象如何。那个缺席的她,唯有超越实用之外,才越发凸显她作为美的存在。
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空枝之后,反而终于有机会问一句——她真的“不成一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