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你说,天气凉了。我转身出门,那阵凉意就穿透我的身体。
我每天开车经过那片树林,感觉不到它们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赫然发现浓密的树冠渐渐变成金黄。而在此之前,它们经历了那么漫长的等待,似乎一切总也看不到头。你象那些树木一样倔强,在电话那头,也总是沉默,宁愿把所有的恐惧疑虑都放在心里,也不会问我结局到底会如何。你知道我没有答案。
唔,你沉默了很久,忽然微笑着说,“我们这样是多么的奇特:今天我说给你听的话,你在我的昨天就收到了,而你说给我听的话,则是在第二天才到达我这里。”是的,我的白昼正是你的黑夜,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时空原本不该相遇的人。
说完那些话,你轻轻地笑了笑,进入我的耳膜却无比清晰。忽然想到亚里桑那州大沙漠里屹立着的成千座接受外星文明信号的抛物天线。地面上,它们排列成阵,一望无际。而从宇宙中望下去,它们又是如此微小,却努力张开自己,希冀能够接纳到来自太空的最微弱的信号。而那声轻轻的呼唤穿越浩瀚而寒冷的星际,最终化成指针下一次隐秘的颤动时,它们是否能意识到彼此都经历过那么多的艰难和渴望?
将手伸出车窗,忽然有一滴雨水坠入手中,沁凉沁凉的。从高空中和其他数不清的水滴一同飞速坠落地面的时候,它大概也猜想过渺小的自己会抵达一个什么样的终点。这多象我们,穿越相隔的时空,穿过几十亿的人群,好奇地想自己将会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停下,然后彼此突然碰面。不知道这样微凉的遇见之后,我的温暖能否让你不再恐惧,正如让那滴沁凉的雨水渐渐融进我的掌心。
我明白这样的想法太过于浪漫而显得幼稚可笑。还记得柏拉图描述的地狱景色吗——那是你告诉我的——在地狱里,没有让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和惩罚,所有的犯人沉默地面墙而坐。巨大的火堆在他们身后燃起,他们爱着的人,想要的东西,从火堆旁边不断来回通过,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那些梦想之中的珍宝与爱人,发出熟悉而诱惑的声音,让他们的欲望信以为真。
我知道你在提醒我,我们这长长的一生,都行走在地狱之中,所接触到的不过是墙上的幻影,所听到的不过是虚妄的声音。若你走近,即使我忍不住伸出手,也无法碰到真实的你,触摸的只是墙壁上微凉的影子。当我的生命之泉渐渐干涸,而幻象的火焰熄灭时,我的灵魂将坠入永恒的黑暗。谁说这不是最让人绝望恐惧的刑罚?当我清楚知道你在我身边,而无法转身面对着你。我所有的热切目光倾注在你冰凉灰暗的影子上,你笑语吟吟地走过,毫无觉察。
这样阴森严酷的智慧使得我哑口无言。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我头顶缓缓转动,吸去我关于信念,关于渴望,甚至关于爱的全部信仰。我无法知晓这是否就是智慧之神所要透露的最终奥秘。但我依然清楚记得,即使我触摸到的只是墙壁上你灰色的影子时,依然有一丝喜悦掠过我的灵魂,哪怕这样的喜悦中没有你的温度,只是微凉。
是的,我承认作为凡人自己的渺小。那些血肉之躯中微弱的温暖和眷恋,如同沙滩上简陋的城堡,在冰冷的浪花扑上时,将无声坍塌,然后被严厉的智慧黑洞将沙砾全部吸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荒凉。可是,无论如何,那颗雨水已经被我紧紧地捏入了掌心,如同深埋于我胸膛的你的泪水。我静静地坐于地狱的空墙面前,伸手触摸你虚幻的身影,面带微笑。
那滴微凉的喜悦,弥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