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也养一条狗。

老巴的狗死了,是他的命啊。

也不是没征兆,最近的几个月食量减了不少,听力也不太好,总是卧在阴凉里一动不动,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忙着的老巴,目光浑浊。

它老了,二十三个年头,老巴也老了。

侄儿把狗抱给老巴的时候老巴还是个背二百斤饲料的蒙古壮汉,媳妇儿走的那段日子老巴躺在家里喝了许多酒,骑摩托撞在草场的围栏上刮花了脸,长长的口子划过左脸,似乎是更彪悍了,却遮不住沧桑。

侄儿是开春的早上送来的狗,没下摩托就解了羊包掏出一只金色的毛茸茸小东西,“叔,崽生多了给你一条养着吧”老巴接过狗没有拒绝,小东西眼睛泪汪汪的,闪着光芒。

然后直到狗的生命尽头,他们都没有分开过。

老巴喊那狗“那日”他见到它的那天,它一身金色,映在他的眼里,太阳一样,驱走阴暗。那日,蒙古语,太阳。

初春的天并不暖和,雪在白日里融了夜间又结成冰,老巴想屋里养着那狗的,又觉得一个牲口自己是糊涂了么,这土狗见谁养在家里?于是在门口搭了窝给她,盖上羊毛毡子。又挤羊奶喂她,其实她可以吃食了,老巴偏不放心,馒头泡在羊奶里,撕碎了的羊肉伴在碎馒头里。

她像是小跟班一样,整天围着老巴转,拽着老巴的裤脚,扑在老巴的腿上,晒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金色。老巴似乎除了那群百十来只的羊,又多了一个可以分心的生命,看她玩闹时,微笑绽放在蒙古汉子脸上,黝黑豪放的脸庞刻上温柔的脉络。她变成老巴生活的重要部分,对的,是条小母狗。

她一天天长大,日子一天天变暖,还是金灿灿的一身毛,眼睛里依旧泪汪汪,头分外的大,耳朵耷拉下来,很乖。

九月的时候已经有老巴小腿那么高,看起来不像是小狗了,也能动作敏捷地追在老巴的摩托后,轻巧地越过围栏偷吃一个鸡蛋,老巴不责怪她,摸摸她的头:再冷些时候鸡就不下蛋喽,你吃啥呢,哈哈哈。

明明是一条狗他把她宠成了孩子,老巴没有孩子,卖羊的钱都存了,想着留给侄儿,侄儿时不时送些果蔬给他,骑着摩托来看他,喝上一杯茶,聊上几句,所以他很少觉得寂寞。其实草原上生活的人,没人觉得寂寞,秋天备草料,冬天奶羊羔,春天剪羊毛理羊绒,夏天算是闲的,四处转转。

草场宽广,羊也都熟悉,早晨出了羊圈喝了水就自己出去吃草,晌午的时候又回来喝水,过去老巴一桶一桶从井里打水饮羊,前几年侄儿买了新的发动机和抽水机送来,水也不用打了,更没什么事,羊不多,老巴干什么都轻松。

第二年冬天的时候狗怀孕了,老巴把狗窝重新休整了一番,也稍微的多放了些油水给她,羊下完羔的胎盘也都拣出来给她。老巴没有看到小狗的出生,冬天的早晨打开门时落了不算太厚的雪,满眼都是白,那日从狗窝探出头看他一眼,他似乎立马就明白了,走过去看便发现了六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黑不溜秋肉团子,一个个眯着眼,比你妈丑多了哈哈哈,老巴忍不住笑了,又叹气,六只啊,该扔多少呢。

狗是不能都留的,母狗受不住,家里也养不了。老巴趁那日不在的时候装了四条狗骑上摩托向屋后走了,本想随便一丢的,又怕那日闻着找到,又骑回去拿了铁锹,冻土难挖,还好土质松,小小的坑,顾不得狗不能埋这种俗理了,匆匆掩了土,又覆上雪。说不上心中的滋味,放羊许多年,牲口的命不值钱,只是担心这头一年当母亲的那日,怕她不亲近自己,怕她抛出来那丢掉的狗崽子,是她的孩子啊,就像她是他的孩子。

那日确实绕着屋前屋后跑了几圈,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还好。老巴用力摸她的头,忽然想起自己不在世的妻,如今只有这条狗了。

年末侄儿接他去镇上过年,他没去,放烟花的时候那日贴着他的腿不敢动弹,低低地呜咽。草原的狗多害怕烟花,害怕夜晚的光亮和爆竹的声响,他们啊,习惯了寂静无比的草原深夜,风声略过耳旁月光清冷冰凉,整个草原都是他们的,那时候,他们是王者。

年年月月,老巴一天天老了,羊越卖越少,钱越攒越多。

其实那日能活二十三年,已是很久了,草原的狗能活到二十年的不多,但还是比城里的狗寿命长了不少,大概是自由吧,自由。

后来的那两年,那日一点点老去,吃得少,动的少,但还是天天在老巴身边,站在夕阳里望着羊群回来。

她不是忽然走,老巴也没有难以接受,养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会走,会比他先走,她用一生陪了他小半辈子,在他阴郁的时候像个太阳一样出现。

老巴把她放上摩托,她拉长的身子耷拉在摩托后座上,老巴看一眼确定掉不了骑向她总去的山坡,不高的山丘划出缓缓的地平线,老巴的影子一点点远去。

余晖盖住大地,老巴躺在狗的旁边,微蜷的身子并不比狗大多少,他伸手摸了狗的头,她还是一身金灿灿的毛,不输给太阳。你守了我那么多年,我陪你一晚吧。

月光洒了一床温柔的被子,老巴睡着了,他的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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