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女孩的声音朗朗的,很明亮,像金色的小铃铛不停撞击发出的声响。
她这样说,“名字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你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好名字,那么你理所当然不会认为这个问题有多重要,但如果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名字却叫美丽,家境明明很贫寒的却叫富贵,胖得要命却叫纤纤,真的,对从小到大顶着名不副实的姓名的人来说,姓名可以成为一种具备相当杀伤力的武器。比如我,我叫李布谷,自从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都知道布谷是种鸟之后,我被简称为‘李鸟’。”
教室里的同学听到这里已经全部笑得东倒西歪。
口齿伶俐而滑稽的李布谷继续说,“好容易升上新的学校,我希望李鸟这个称号从此离我远去,如果你们实在抑制不住要喊,请至少不要当我的面或者在我能听见的范围内。”说完还双手合十鞠躬做祈求状。
如果说新班级里有谁能在入学第一天赢得所有人的绝对好感,那么必然是李布谷无疑了。
浑身上下散发着浑然天成的喜感的布谷不管在哪儿都是开心果,人人都爱李布谷呀。
等等,忽然有人摇摇摆摆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眼珠子瞪得好像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一样。
这是闹哪样?想和李布谷比赛看看谁更搞笑?
站在讲台上的李布谷诧异地望着这个面色紫涨的男同学,“你有什么指教?”
这句话一出,大家笑得更欢畅了。
男同学暴突的眼睛开始向上翻,哇,这个死鱼眼演绎得太到位了,真是神演技呀!李布谷甘拜下风。
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也太会演了吧!
李布谷也和其他人一样啧啧惊叹,千钧一发之际,布谷忽然反应过来,这位同学是噎住了!
吃货程禾一边听李布谷自我介绍一边偷偷往嘴里塞橄榄,他哪能料到有人能把自我介绍说得这么搞笑,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不留神岔气,应该进食道的橄榄肉呛进了气管。
幸好他们班主任身强力壮,直接将程禾抓住,提起来掼下去,提起来再掼下去,如此反复,终于,噗~~,卡在气管里的橄榄咳了出来。
这样惊魂的经历字后,程禾恨死李布谷了。
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这么搞笑干什么?妖孽!逆天!
之二
程禾对李布谷的报复简洁明快,李布谷不喜欢别人叫她李鸟,程禾就天天喊她李鸟,或者干脆再精简一下直呼她为“鸟”。
“鸟,早上好。”
“鸟,中午食堂只有米饭没有谷子你吃得惯么?”
“鸟,昨晚睡觉笼子门关了么?”
李布谷不想和这个家伙一般见识。明明是个男生,但只要逮到机会就不停往嘴巴里塞零食,恶心!
校服口袋里也好,书包里也好,总是满满当当塞着核桃、花生、梅子、手指饼干⋯⋯一次上体育课,程禾脖子上挂了一根棉绳,跑完步休息的时间他争分夺秒拽出棉绳下吊的小布包,然后哗啦呼啦倒了一堆像是巧克力豆的东西在嘴巴里,开心大嚼起来。
真是⋯⋯如果有一天程禾脱下鞋子从里面掏出几片山楂片来,李布谷都不会觉得意外。
这么贪吃的程禾却一点都不胖,牙齿也看上去洁白而莹润。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虽然也不算多帅,但程禾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男生,大概是他身上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洒脱气质吧。就是传说中那种天地悠悠任我独行的感觉。
“小心!”布谷及时拉住程禾。闯红灯的车辆呼啸而过。
“喂,我明明走的是斑马线,又是绿灯。”程禾诧异道。
连谢谢都不说?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布谷懒得和这个吃货计较了。过马路的时候都要嚼牛肉干!
“你要吃么?”程禾追上准备走开的布谷。
“我没有吃零食这种恶习。”
程禾像是没听懂布谷的嘲讽,“对了,为什么最近这两天老是看见你收礼物?”比如此刻,布谷手里就捧着一个书包塞不下的礼物盒子。“有那么多人追你么?你才没有那么好看呢。”
能不能不要这么直言不讳?布谷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怕程禾真误会这些礼物是所谓的“爱慕者”送的。“我生日马上到了。”她人缘超好的,当然好多同学送她礼物。
“啊,真的嘛,哪一天?”程禾问。
不但贪吃还这么八卦,他实际上是中年大妈伪装的吧!
“礼拜五。拜拜,我走那边!”
走出几步后,布谷听见背后传来程禾的声音,“对了,刚才谢谢你呀。”
总算还是向她道谢了,虽然不够及时,布谷忍着笑。
布谷妈妈是水果达人,每天至少吃五种以上的水果是妈妈制定的必须执行的家规之一,布谷最喜欢吃的水果始终是苹果,布谷很喜欢挑长得不太规整的苹果,比如哪里鼓起了一块,表面不光滑有奇怪的斑点的。
妈妈每次看到了都会对布谷说,“丫头真会吃,越长得奇形怪状的苹果其实越好吃。”
布谷也不知道妈妈说得对不对,不过她从小到大好像从没吃过不香甜的苹果,今天也是这样,布谷又挑了一个长得“特立独行”的苹果,一口啃下去,香脆可口清香满颊。莫名的,布谷竟然想起了程禾。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和长得奇特但实际上非常香甜的苹果有种本质上的共同点。
就在布谷刚刚产生“程禾其实也没那么讨厌”的念头的时候,程禾干了一件事。
之三
“送给你!”
是一个扁扁的方形的东西,用报纸的彩页包装得好好的。布谷猜不出这是什么。她甚至没猜到程禾也会送她礼物。程禾虽然人缘不算差,但他好像和谁也不过分接近,不是因为孤傲,而是因为他一个人就能自娱自乐。
没见过他和谁一起吃饭,也没见过他送谁礼物。
布谷有点受宠若惊。
“拆开呀。”程禾催促着。
“好。”布谷很小心撕开包装的彩纸,好像力气大了纸会觉得痛似的。
布谷先看到一个相框,所以是一幅裱好的画?布谷这么猜测着。
一个墨写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鸟”。
“我刚学写大字没多久,写得不太好。”程禾说。
确实不太好,但能看出一笔一画都用了心的,问题是,这是个“鸟”字。
布谷看着程禾憋着一脸坏笑的样子,她其实很想把相框摔在他脸上。
“谢、谢谢了。”除了生性幽默之外,布谷还有一个优点,或者说是特点,她绝不会轻易得罪谁。
等我回了家,我就把这张该死的大字揭下来,撕个粉碎丢进垃圾箱,这个相框看上去质量还不错,留着放自己的照片吧!虽然在心里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但布谷回到家后并没有真的照做。
就算是个恶作剧,但也是个精心准备的恶作剧,就算程禾是想戏耍她,但到底他还肯在她身上花这份心思,布谷看着这个装裱好的“鸟”字,思绪联翩。
布谷想起姐姐念中学的时候有段日子每天都推着车胎被扎穿的自行车回家,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给姐姐的车胎放气,布谷觉得这人有神经病,但姐姐说,那家伙不过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力,这是对女神致敬的一种方式。
布谷的姐姐比较自恋,一向以女神自居,布谷也承认姐姐确实特别美,但女神?得了吧。不过姐姐确实让她懂得了如果男孩子喜欢女孩子,有时是会用比较怪异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这个⋯⋯“鸟”字够怪了吧?
程禾难道真的喜欢她不成?
布谷感觉到她的脸颊忽然火辣辣地热了起来。这是什么节奏?要自燃么?
真讨厌这个程禾,一直和她保持有点敌对的状态不好么?非要送她什么生日礼物!布谷理不清心里忽然乱成一团麻的情绪,这时她还不知道由这个“鸟”字引发的后续故事还未正式开场。
之四
“太过分了。”
因为衣领被人从后边揪住了,布谷不得不停下脚步。“什么呀?”
“我送了你礼物你就说声谢谢就完了?”程禾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不然怎样?
“我知道你的生日会请了很多同学。”程禾忿忿地说。
“都是女生呀。”布谷不得不解释说。她的家教不算太严,但“不得和男生过从甚密”这一条父母是很坚持的。
“你请我去我可以戴个假发套扮女生呀。”
这个笑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总不能我就白白送你一份礼物吧?”
布谷真想说,那好,那个鸟字我还你。“那你想怎么样?”
“你该请我吃一顿饭。”程禾说完绽放了一个自己知道自己很无赖的笑容。
单独和一个男生去饭店吃饭?这么禁忌的事情布谷真的没想过自己能做到?但她确实坐在了不太起眼的饭店的小包间里,程禾扯开了易拉罐的拉环,正往玻璃杯里汩汩地倒着可乐。
他们点了一个小份的酸菜鱼和一个蜜汁西红柿,不管怎么说,程禾倒是没有刻意敲她竹杠。
等待上菜的时间,布谷不得不和程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有不少共同点。
比如,都有一个姐姐,都年长六岁。
“你爸妈被罚了多少钱?”布谷知道她的出生给爹妈带来不小的经济损失,幸好他们是自己做生意的没有公职,不然工作都得丢。她的降临简直像一枚小型炸弹的引爆,杀伤力颇为惊人。
“罚钱,为什么要罚钱?”程禾诧异地反问。
程禾是在国外出生的,虽然是家里第二个孩子,但没有引发任何混乱。
同样是二胎,可是程禾的背景就这么高端冷艳。布谷有点失落地想。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啊,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种我行我素的做派吧。程禾身上一直有种无意取悦任何人的独立性,过去布谷还以为他是天赋异禀,现在想想不过是环境使然。受过两种文化熏陶的家伙,眼界和心胸自然要开阔些。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大脑额叶被切除了么,为什么老是像是个傻子似的开心?”程禾问。
布谷怔住了。
“好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程禾有点抱歉似地笑笑,“我从来说不好笑话,看来幽默感真的是种天赋呀。”
是呀,你的天赋就是不停的吃。这句反击的话已经滚到嘴边,但布谷终究没有说出口。
点的菜都上来了,身为吃货的程禾旁若无人吃得很投入,布谷却一共也没动几下筷子。
吃完饭布谷想去结账却被程禾抢先付了。真奇怪,刚才是谁死乞白赖要她请吃饭来着的?
“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去。”程禾提议。
还真是够绅士够体贴。“不用了,我爸妈看到你可能会放狗。”布谷随口道。
程禾哈哈笑起来。
“对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布谷板起脸说。布谷每次板起脸都代表她将要说一个很劲爆的笑话。
“可以呀。“程禾十分期待。
“你知道麦当劳有个非常欠抽的欢迎词,叫‘欢迎您来,欢迎您再来’。”
“太知道了。”事实上每次听见都有点起鸡皮疙瘩。
“有一次我路过麦当劳那个甜品窗口,那里站着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岁的大婶,只有有人路过就一遍遍对着麦克风说,欢迎您来欢迎您再来,是刻意捏出的那种嗲嗲的腔调,滑稽么?”
“挺滑稽的。”程禾等着布谷抖出她的包袱。
但布谷的脸却越板越紧,“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滑稽,我觉得很悲凉。那位大婶一定是突然失去工作又急需用钱才会去那种十几岁孩子都可以去打工的地方做那样的工作。年纪大的人是需要尊严的,她却没有。所以你瞧,我不是那种脑额叶被切除了的成天只知知道傻乐的白痴。”
布谷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喋喋不休说出这番自辩的话,就算被程禾认为是一个只懂搞笑的傻妞又怎么样?她自己不是一直都在刻意营造这种形象么?
“我没有那么肤浅和愚蠢,所以你不要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布谷用差不多是吵架的口吻向程禾丢下这句话,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开了。
之五
布谷并不喜欢自己的姐姐李眠眠。
李眠眠非常美,脑筋也好使,是那种在人群中能轻易获取众星捧月的地位的女生,但只要真正了解她的人都会知道她有多么自私自利。
布谷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从未给过布谷机会喜欢她。在李眠眠看来妹妹布谷就是个忽然多出来的竞争者。
“爸爸妈妈其实想要一个男孩子,但你竟然还是个女儿,他们不知道多遗憾多失望,不过没法表露出来而已,不然是会被他们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谴责的。”这个残酷事实是李眠眠对布谷揭示的。
“爸爸总是说因为你的出生他太高兴所以喝醉了,报户口的时候口齿不清把李布布说成李布谷,嗬嗬,其实他根本是因为太失望了所以才会酗酒的。”李眠眠说。
“你看,他们不重视你的程度已经达到了就算名字弄错了也没关系的地步。你真可悲,李布谷,从小就是没人在意的孩子。”
布谷知道姐姐所说的是实情,布谷的父母真的没有多喜欢她。布谷自己也能感受到,是因为这样才下意识地变得搞笑吧?能逗得爸妈放声大笑他们就会多喜欢她一点吧?就是因为内心存在这样的希望,所以才在诙谐逗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吧?
可是周星驰附体这种事,显然不太适合十几岁的花季少女呀。
文静矜持,最好还有点儿娇贵,美好的少女都应该是走这种路线的吧?就像念中学时候的李眠眠。
不管怎么说,她是李眠眠的亲妹妹,所以她应该也是有机会走那种路线的吧?布谷越想越沮丧。她陷入一种人生已经被彻底毁掉的绝望感中,虽然她那么用力地解释了,但估计程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会永远地把她当做一个笑话来看待的。
之六
布谷收到了程禾传来的纸条。以他们俩座位间的距离,这得辗转多少同学的手才能传到她手中?纸条也仅仅是对折而已,不管谁稍微瞥一眼就能看见纸条上的内容,这个程禾,他还不如干脆拿个扩音喇叭吼上一嗓子算了。
“你们不是大多都有手机么?”讲台上的老师忽然撇撇嘴似笑非笑,“还传什么纸条,多落伍呀!布谷你站起来。”老师显然早将教室里的秘密活动尽收眼底。
布谷不得不站起来。
“念念吧。”
布谷用双手将那张字条撑开,心里琢磨着要不就随口编造几句,比如说,秦老师讲课好生动呀我万分折服之类的,但她还没开口,老师已经警告:
“欺骗老师的后果你自行想象。”
“被逐出师门?”布谷小声道,周围几个同学都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李布谷!”
“字条上写的是,”布谷不得不收起小丑般的笑容,“布谷,昨天很对不起。我想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很难很难的。程禾。”
布谷听见了笑声,轰然的笑声,真奇怪,她念的时候明明用的是最平实的口吻,有什么好笑的呢?一定是因为她太喜欢讲笑话了,所以别人也就把她当做笑话来看待了。而最糟糕的是,这一次她还连累了程禾。
布谷侧过脸去看程禾,她见到一贯洒脱的程禾竟然深深地埋下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不许笑!”布谷平地一声吼。
“李布谷!”老师试图再次镇压她。
“你是个恶毒的、心怀叵测的老师!”布谷用比老师更大声音喊道。
这下,笑声像被宇宙黑洞吸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布谷终于体验了一回差生的待遇,先是被逐出教室站在外边罚站,然后被各种老师训话,最后竟然受到校长大人的亲自接见,同样享此殊荣的还有她的父母。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布谷爸爸说,“李布谷你要是个男孩子,我早揍死你了。”
布谷没说话,因为她看见程禾站在走廊尽头,这个时间,应该所有学生都回家了呀,他怎么还在?难道是等她呀?布谷不太相信地想,然后她看见程禾向她竖起大拇指,两个手摆在胸前,都竖起了大拇指。
他果然是在等她呀!是担心她被虐得太狠?还是留下来给予精神上的支持?
布谷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你还笑?”布谷妈妈气不过轻轻扯了一下布谷的手臂。程禾已经从走廊尽头消失了。
之七
那样出言顶撞老师,布谷后来其实挺后悔的,那位老师她一向都挺喜欢,老师那天其实也没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她怒发冲冠,与其说是生老师的气,不如说她心里一直压抑的不良情绪忽然达到临界点,于是爆发了。
每一个小丑,其实都是忧伤的呀。
“你才不是什么小丑。”
听完布谷的解释,程禾说。
布谷和程禾成了好朋友,午间休息时他们会找个没什么人去的僻静地方,一起吃饭,然后聊聊天。
“你明明很漂亮呀。”
正在喝水的布谷忽然忘记了吞咽的动作,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好不狼狈。被这样直白地称赞漂亮,还真是⋯⋯也许因为程禾是国外长大的吧,就算一头小猪,他看见了恐怕也会说啊好漂亮什么的。
“尤其是眼睛!”
是么?布谷真心不这么认为,她可是单眼皮呀。
“你的眼睛特别亮。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亮的眼睛。”
真能夸呀,还有完没完。布谷想笑又笑不出来,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
“好像是自带照明设备的。”
“啊,那下次停电我只要努力睁大眼睛就好了。”
程禾笑了笑,“人的眼睛呀,如果仔细盯着看,会觉得像是星河宇宙的缩小体。”
好新鲜的说法,布谷头一次听见。
“当然眼神浑浊的人除外,不过像你嘛,”程禾一边说一边向布谷靠近,近到鼻尖都快撞着鼻尖了。“真的,超级像。”
程禾伸手像是想碰一下她的眼睛,布谷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所以布谷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程禾亲了亲她的眼睛。
那天回到家后,布谷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揉左边的眼皮,她想确定那瞬间的感触是真实的。结果比较惨痛——第二天布谷的眼睛红肿发炎,不得不请假看了眼科,上药,包上纱布。下午来到学校,布谷以一副独眼女海盗的形象闪耀登场。
程禾见到布谷这样的尊容也吓了一跳。
“哇,昨天我只是⋯⋯你就用消毒纱布包起来,这么介意呀。”程禾牵强地笑笑说。
布谷想解释说是突然发了炎,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程禾已经接着说下去:“昨天,那个,我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就像看到可爱的小狗或者小婴儿会忍不住亲一下吧。”
布谷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被塞满了黄连。她是小狗么?她是小婴儿么?她真想一巴掌甩到程禾脸上。她应该料想到国外长大的男生呀,当然是特别开放的。
可是如果她突然暴怒,那么岂不等于她向程禾承认她暗恋他,因为得不到回应所以恼羞成怒?
“哦,原来在你看来我不是小丑,但是是小狗呀。”布谷尽力用欢快的口气回答说。
布谷那只发炎的眼睛用了差不多快两周的时间才痊愈,然后她开始戴平光眼镜,每天到学校后就戴上,回家就取下来。她骗学校里的所有同学说,她近视了。
布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时间一天天过去。
布谷和程禾始终是不错的朋友,说到底“不想和任何人交恶”的行为模式布谷奉行了这么多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她只要忘掉曾经为程禾心动的感觉就好了,布谷这样安慰自己,说实在的这种除了随身带一大堆零食还会带上牙刷牙膏漱口水的奇葩,有什么好喜欢的呀?
升入高二这一年,布谷被高三的学兄追求了。
之八
大约太知道自己家境有多优越,所以总是一副霸气的样子。曾放言说整个学校没有一个美女,竟然也没被视为女生公敌。
萧寒意将一个枫叶造型的装满巧克力的铁皮盒子送给布谷的时候,布谷惊讶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你、你不是说过全校就没一个女生是漂亮的么?”
“我有说我认为你是漂亮的么?”
萧寒意大概是在用生命塑造他孤傲的形象吧,表白也能说得这么生硬难听。
布谷并不喜欢吃甜食,巧克力像是很高档的样子,应该很美味,布谷第一个念头是“送给程禾那个吃货吧!”,但旋即又想到,会被误会是故意炫耀吧?
巧克力最后被布谷塞进了书柜的最下边,很意外的,布谷看到一年多以前塞进去的那个“鸟”字。莫名的,心里涌出难言的苦涩的感觉。
萧寒意说,周末去海底世界?
布谷说,好。
萧寒意好像是真的很喜欢海洋生物,看企鹅呀,海象呀,水母呀的时候专注得眼神都是直的。布谷不由觉得这个样子的萧寒意也满可爱的。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伪装吧,看上去好像谁也看不起的萧寒意内心深处未必就那么冷酷。
极地馆里有北极熊,还有北极狼。布谷看着都觉得有点害怕,尤其那一群以非常挺拔的姿态沉默站立的狼群。萧寒意仍旧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你知道嘛,在狼群里有这样的规矩,除了在种族延续受到致命威胁的时候,就只有阿尔法公狼和阿尔法母狼可以繁衍后代,其他的全部不可以。”
萧寒意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是阿尔法狼么?
“你就是我的阿尔法小母狼。”萧寒意对布谷说。
这个萧寒意果然是个“神人”呀,超级神经之人,布谷开始后悔她竟然答应了和他一起出来玩。
出了海洋馆没多远就是地铁进站口。踩滑板的小孩子呼啸而过,差点儿撞上布谷,萧寒意伸手拉了布谷一下。
布谷很感激,但接下来萧寒意就一直搂着她,一点要放开的意思都没有,布谷相当的困扰,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能不伤和气地推开他。
就这样又走了几步,萧寒意的手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喂!”布谷猛的挣脱开。
萧寒意一脸的恼火,好像被冒犯的人是他似的。“我发现你特别爱装天真,而且总是装得特别像。”
什么嘛,混蛋!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布谷的脸涨得通红。这家伙确实就是一个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的被宠坏的公子哥,他才没有伪装什么,他是看上去有坏实际上就有多坏!
之九
布谷没有什么胃口,午饭几乎一口没吃,程禾眼巴巴在一旁看着她的饭盒,布谷干脆把饭盒递给他。
程禾简直就像一头欢快的小狗那样埋头大吃起来。
这家伙,当娃娃的时候绝对是一根棒棒糖就能拐走的。
虽然已经很明确地建立了“和程禾之间只有友情绝无其他”这种隐形的藩篱,但和程禾在一起她就是会觉得特别开心舒畅,好像进入了纯氧的环境。
“程禾。”
“嗯?”百忙中抽空抬下头,发现嘴角有饭粒,马上伸舌头舔进嘴里。
“好像被非礼了。”
“啊。”完全专注于食物,好像根本没听见布谷说了什么。
没听见也好,布谷只是想找个地方倾诉一下,这种倒霉暧昧的事,不能向父母说,会被骂死,也不能向其他女生说,会流言满天飞。
“那家伙还约我周末去市立图书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都不知道该说萧寒意是厚颜无耻还是目空一切,发来“周末早上九点市立图书馆门口等,不见不散。”这样的短信。
而最让布谷觉得讨厌的是,她竟然没有回绝。
她实在太不擅长和人撕破脸这种事,而且萧寒意这样的人,应该是非常非常不好惹的。
终于解决了所有的食物,程禾心满意足地揉揉肚子。
“布谷。”
“嗯?”
“你知道因为我连瓜子这种零食都爱嗑,为此被人笑话是伪娘。真心喜欢吃呀,各种食物都有各自的美好,实在无法放弃任何一样。我爸妈也觉得我这样贪食是种恶习,希望我能改掉。”
布谷从未听过程禾提及这些事。“原来你也需要和你爸爸妈妈抗争呀。”在布谷的印象中,程禾的父母应该是相当开明的。
“没有抗争,我直接叫他们少管闲事。”
布谷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爱好,我的人生,我不觉得谁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不会因为有谁看不惯我,我就去修改自己。”
布谷终于听出了程禾言辞见对她的指责之意。
“你一直好幽默布谷,过去我以为你是天生的有喜感,现在我才明白,你不过是想取悦别人。想取悦一个人已经很可悲,你竟然想取悦所有人。”
布谷感觉自己像被扇了无形的耳光。
“你明明不是奴隶,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
这句更凶狠了。
“自轻自贱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布谷的眼泪轰然落下。
程禾露出后悔的表情。他并不是故意要把话说得这么重的。但方才听见布谷说什么“好像被非礼了”他就怒火中烧,后来布谷又说那家伙仍旧约她出去,而布谷显然没有打算拒绝,程禾真的没有像这样生过布谷的气,他没有像这样生过任何人的气。
“我就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程禾闷闷地丢下这句,掉头走开了。
布谷抹抹眼泪,看着程禾的背影,她开始恐慌,她是被程禾嫌弃了吧?被他看穿了她所有的缺点,他应该再也不会搭理她了。
布谷双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之十
周六上午,阳光灿烂,萧寒意站在图书馆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看着布谷走近。
“还你!”
布谷将那个原封未动的枫叶形状的巧克力盒子塞给萧寒意。
“你、你什么意思?喂,你什么意思?”
布谷板着脸掉头就走,说真的,心里好害怕,如果萧寒意追上来怎么办?如果他大声斥骂她怎么办?
果然,被追上了。萧寒意显然是下了死劲攥住布谷的手臂,布谷痛得抽息。
“明明收下的礼物又退回来,你有没有教养呀!”
布谷不知道怎么反驳,这是萧寒意被人从后边拉开了。
“你这种人也配谈教养?”程禾双臂一振,竟将萧寒意甩出去多远。
这简直堪称是吃货的闪耀瞬间呀。食量惊人的程禾力道也同样的惊人。
“我们走!”程禾牵住布谷的手,两人就像恶作剧后怕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跑得晕头转向的布谷同时也气喘吁吁。
“停,停,停。要、要断气了。”
程禾仍是呼吸如常的样子。
“你也太能跑了。”
“当然,为了吃下更多的食物,我是会毫不松懈地进行各种锻炼的。”程禾洋洋得意说,他甚至还会随身带旅行装的牙膏牙刷漱口水,只为了更好地保护牙齿以便吃更多的美食。
布谷想起程禾一次曾说他的人生理想是以后要当营养学专家,研究“人类怎样最大限度摄取美食而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这种课题。
这家伙,真心是奇葩!可是如此特立独行的程禾却一点不叫人讨厌。
“程禾,我很喜欢你。”布谷说。
跑了这么远都没脸红的程禾陡然涨红了脸。
“我知道你对我没那个意思,当我小狗一样,”为了弥补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布谷不得不解释,“我会一直拿你当好朋友的,我不会怎么样的,我保证,我发誓。”
程禾有片刻工夫不说话。“没有拿你当小狗。”
“嗯?”
那天说什么拿布谷当小狗小婴儿看待,不过是因为布谷好像很介意他亲了她的眼睛。就算潇洒如程禾,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是会不由自主变得别扭的。
“你就是布谷。”唯一的布谷,最可爱的布谷。
慢慢的,布谷明白了程禾的言下之意,原来,他一直都是喜欢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