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力地抱起了那一箱旧书离开屋内,爷爷踩着我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地方,我再也回不去了。
是17年年初的事情。
在家乡小镇上闲置多年的房子,终于找到了买家,马上就要签合同卖出去了。
妈妈在吃中饭的时候接到买家电话,大约十多分钟之后,她的喜悦之情已经跃上了眉梢。约好了看房的时间,完成了一个短促的收尾,她挂了电话,兴奋地对我们说:
“等这房子卖出去,我们就有钱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她很辛苦,一家四口的生计全靠她微薄的薪水支撑。我上大学之后,家庭压力更是倍增。在被生活压迫到四十岁之时,只有钱,才能让她展露出稍微生动的表情,才能让她感到一丝欢愉。
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以后回故乡,再也没有可以歇脚、可以停靠的家了。
那本是留来给爷爷奶奶颐养天年的房子,位于小镇边缘,临街的位置,在日晒顶好的顶楼。旁边便是喧闹的客车站,喧哗的人声、鸣笛声、风的呼啸声,从早到晚保持着热络的人情味;每逢赶集日,还有长长的车流挤在窄窄的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车水马龙,溢满嘈杂。
而房子的背后,却是一大片葱茏的田地、如珠翠般平静的湖泊和盆地特有的、连绵的低矮的青山。这一面隔绝了人声鼎沸,更多时候都是婉约宁静的姿态。偶尔在深夜传来几声辽阔的犬吠,或者听见几个农夫旷达的笑语,其他时候,靠田野一边的房间,大多都是静谧的。
我和爷爷奶奶的房间就临着田野。在每个盛夏无眠的夜晚,我总是从爷爷的书柜里翻出一本上世纪的传奇小说,躺在床上慢慢读。世界在那个时候似乎是无声的,耳边只有老旧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悠,一盏白炽灯便一直亮到了下半夜。
记忆中,这是一栋修了大概六年的房子。我还是一年级小学生时,爸爸便把我搂在怀里,微笑着对我说,我们马上就有新家了。
我期待着它的到来,就像期待着过年时买新衣服、生日时买蛋糕一样。可蛋糕买了一年又一年,衣服买了一件又一件,我也随着父母从小镇走到市区,搬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家”,但老家的新家,仍是没有消息。
那时年幼,不懂其中的瓜葛和纠缠。只是有时亲戚聚会,他们会因为这栋房子争论地面红耳赤——大概不过合资建房,却不料撕破脸皮罢了。闹了几回公堂,纠结了几个账本,却也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但好歹,还是竣工了。
不记得是初中几年级的事儿了。爷爷奶奶搬出了在镇政府里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房子,住进了历经曲折才建好的新家。从老房子到新房子,拐角不过三处,步行不过二十分钟,但为了这一搬,却耗费了六年。
六年——我的户口迁了城镇,父母在城市买了新房,曾经在老家的亲戚,也陆陆续续来到城市谋求发展。
后来,为了照顾到城市来读书的堂弟,爷爷奶奶也下来了。
老家的新房子刚刚搬迁不到一年,就变成没人住的空房了。
——也并不是没人住的。只是大家回家住的时间变得很短、很短而已。
往些年,春节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的亲戚还经常回老家聚聚。年夜饭拼个三两桌,挤满房子的餐厅、客厅、阳台,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当背景配乐,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吃着热菜、敬着烈酒,敞开嗓子喝到满脸通红;小孩子们则三五成伙,在楼下超市买了鞭炮烟花,撒欢了跑到天台上去,欢笑吵闹着把年味弄了个十足。凌晨十二点时最为激烈热闹,小小的镇子,所有人仿佛约好了一般,尽数点燃了最响亮的大红鞭炮,整个镇子都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颤动,谁说一句话,吼到声带嘶哑也听不见。
除了过年那几天回老家会在房子里住一段时间外,只有每年的暑假我和妹妹、堂弟会随着爷爷奶奶回来,住上十天半个月。
不能挑最热的时节回来。因为在顶楼的缘故,天台上又没有植被覆盖,所以夏天里的这套房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蒸炉”。有一年暑假,我们正赶上了40度的高温酷暑天,白日里不敢出门,居然想出了在浴盆里“游泳”的馊主意,接了一大盆凉水搬到客厅,轮番坐进去纳凉消暑;奶奶回来看到满地的水渍,客厅里一片狼藉,差点没追着我们打。夜里即使比白天要好一些,却也是难耐。床上如同火炉,根本睡不了人。于是,奶奶便把凉席都摊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开所有能通风的窗户和门,搬出除了爷爷在用的其他所有风扇,在三个方位各摆一个,指着我们仨轮流扇,这才熬过那段辗转难眠的日子。
但是,自我年岁渐大,回老家的日子,是越发的少了。
春节团年饭不再有一众亲戚回乡赴宴,几条短信便互道祝福平安;暑假不再想回那个闷热的蒸笼,有了空调,更是不愿再受高温的罪。
以前回家便是住个十多天,后来,时间变成了一天,两天,一晚,甚至是,过门而不入的境地。
“回去干嘛?又没WIFI,也没电脑,一点都不好玩。”
奶奶叫我回老家看看的时候,我曾这样回答。
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我曾以为老家就是老家,是我的骨血,是我的根,是我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一个地方,是我不论走多远都会回归的地方,是永远不会离开我、是我回头看看,它就会在那里静静守望着我的地方。
我哪里知道,有一天,它会真的彻底离开我,就像所有的悲欢离合?
今年的清明节,按照传统,我们回到乡下去祭拜先人。
扫完墓后的下午,爷爷叫住我,“要不要回以前的家去看看?”
我点头道,“好。”
房子被卖时我并没有回来,搬家的时候我还在学校,没能和它道声郑重的再见,一直是我的遗憾。
爷爷对我说,上次搬家还有东西没搬完,其他都不重要,那一柜子的书是必须得拿走的。那是爷爷大半生的收藏,是他的宝藏。
敲门,是一个老婆婆开的门。她见到是我爷爷,便不住地诉苦,说这房子哪里不好哪里又不称心,买了这房子也是蛮不划算。我无心听她的苦水,探了一只脑袋往里面望:餐桌没变,沙发没变;那个置物柜好像变了位置,那张桌子被收了起来……
爷爷拿了一个大纸箱,打过招呼就往我曾经的卧室走。书柜就摆在那里。他把书一摞一摞地顺下来,我把那些纸张脆黄的旧书小心翼翼地码进纸箱。略带霉味的灰尘散在空气里,尘埃都落在了衣衫上。
一本本小说、传记、诗集,曾经深夜捧读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些飞蛾扑闪在灯下、窗外传来鸡鸣的日子,如这些书一般脆弱而陈旧。
一声叹息。
我最后再望了一眼窗外的青山湖泊,随后收拾好这些旧书,吃力地抱起来走出门去。
而关于我和这个房子的故事,也随着那关门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