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一段曲子,容易挤进密不透风的思绪;一个闯入商业街卖菜的老人,容易搅动莫名的哀愁 ;对面的落叶杉,点上疏疏的绿点儿,仿佛给对面的天空张罗了一面绿点纱,春天一向就是这样随风潜入。
这会儿这街是安静的,城市感知春天稍微迟钝,虽然河那边的滨河花园的鸟儿早已经唱了两个月的歌。安静的街是茶都的繁荣,倾城之念远在茶园。
今晨,获取明前第一批蒙顶山川茶甘露,这是今年的一等幸事。虽然今年说明前茶是不太准确的,一是今年倒春寒,二是今年闰月,所以,只能说是最早川茶,倘若真是第一茬茶芽,未必也是最好。就当它是新品,又实在少还新鲜,大概就是我理解的珍品了。我是俗人,对茶不太讲究,这珍贵的茶自然也不是我享用的,但我以珍爱之心,喜悦之心赠与爱茶的人,算是一桩美事。
曾有人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说,以前就是农妇啊!生在茶都,有过兴致勃勃学习龙行十八式的时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般舒展,铜壶翻飞,人壶合一的神韵……总觉得蒙顶的茶,专为龙行十八式而生。茶艺于我却是意兴阑珊,那些安静的女子 ,紫砂壶上红酥手,洗茶,醒茶,点茶 ,浅盏慢饮,一曲霓裳,醉了时光。我怕沉浸去那种深沉的意念,一杯茶,喝一种仪式,对于我这样的农妇,实在高深了。
所以,皇茶大道的热闹我来不及去看,茶文化旅游是给外来客欢喜的,牛碾坪的采茶姑娘哪个十指沾了阳春水?今年冷春,茶芽出得迟,清明前才遇几个好天,这时候才该大展身手了。记得从前邻里的一个姐姐,头上戴着特制的电筒,起早贪黑,中午就着咸菜啃馒头,一天掰五斤多芽米,是采茶的高手。粒粒茶芽,带着早春的清新,像一条条游弋在春风里的小小鱼,游进精致的还带着竹香味的茶篓里。一到采茶时节,猪没法喂了,人都保证不了不饿肚子,每天看见茶芽密密的往枝头上冒,又喜又愁。茶价又一天不如一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茶园里。直到阳光一天一天灿烂了,采茶的手晒得泛着油亮的褐色,都说像餐桌上的卤鸭腿,至于拇指和食指,布满茶芽啃噬的黑斑,指纹都模糊不清了,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惨不忍睹。
我也自作聪明地撮合母亲种了两亩茶园,以为她采茶更轻松,更适合她已经劳累不堪又不舍土地的身体。殊不知,茶园更让她受累。不喜早起的母亲天麻麻亮就出发到茶地,露水重,又用油布护住双腿,使得风湿病又加重了。从不在外吃东西的母亲也不习惯中午吃点零食打间,一直熬到下午卖茶,还要割点猪草 ,真是摸黑出去,摸黑回家。有一天我突然幻想,早晨跑几公里回家采茶,晚上又跑步回家。过后真为这看似文艺的想法扇自己耳光,农事,从来都是沉重而虔诚的。我在回忆麦收时节抢收抢种,打谷时的汗摔八瓣,哪一样不是泥土对人的摧残?哪一样不是四海流浪夜深人静时的乡愁?哪里是这样嘻哈假装浪漫的装模作样。
家乡这片独特的微酸性土壤,以及常年温润多雨的气候 ,孕育了川茶独特的气韵 ,尤其明前手工茶享有盛名。然而,制茶的苦也不是常人能接受,白天采的鲜叶,需在夜里炒制,热锅里炒茶,手掌翻炒,茶真是矫情的东西,仿佛一直恋着手心的温度,几许情意,真诚爱抚,才将它吸收的天地灵气锤炼激活,展现在浓郁的汤色中。夜深人不静,炉灶一字排开,一灶一人,茶叶在铁锅里,在制茶人的掌心里,翻转历练,就像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出火眼金睛,三炒三揉,烘干造型,提毫炼香……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制茶人的辛劳与匠心。每一锅茶都有它独特的脾气,无论哪一个环节都不可能完全一致,即便是同一背篓茶,炉温的把控,制茶人的心绪……就像陶器开窑的那一刻,开汤才能检验真爱。
其实,茶本身并无高低,也无所谓明前雨后,都是生在自然之野。茶乡的人,爱过每一叶茶的百媚千种绿,从独米子的遗世翩然,到一芽一叶的婀娜身姿,从古老的茉莉飘雪,到新创的橘味陈茶……制茶人不断在挖掘茶的生命力 ,探寻茶的芬芳之路。无形之中,我们总爱向外界甩出一张茶的名片,新年一过,就向茶庄早早定购新出的茶,给远方的亲人,给远方的朋友。新茶一出,总有毛脚师傅,用自家的鲜叶,炒出斤把茶,分来一小撮,喝点乐趣,炫耀炫耀自己半斤八两的手艺。出一趟远门,一定是泡一杯中意的,惹得路人偶尔定睛,似有怀疑,赶紧告知,来自蒙顶茶乡,虽是粗人 ,近水楼台吧!
其实,喜欢茶,大约是茶至始至终都是本色的缘故吧!绿色本是山乡的颜色,那捧在手心,喝进愁肠,飘在远乡的,就是故乡的情结。只是日益醉心淡茶,那透亮的茶汤就像一些平淡的日子 ,那清雅的香味仿佛更容易融入生活。也许,我更是怕微微尝到一点苦,就想到躬身茶园的母亲,和我的姐妹,想到那炉灶边红红的脸庞,汗水连连的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