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阴雨连绵,石棉瓦房里的空气被连天的雨泡发的带上了一股霉潮味。
吴长舌把年前积的玉米棒子给捣腾了出来,扬起的灰尘给她呛的咳嗽。
“妈,给我讲个故事吧。”她儿子一屁股坐在草墩子上。
“咳咳,妈也没什么故事,一边玩去。”吴长舌不耐烦的打发儿子。
屋外雨势不大,却没有要停的势头,吴长舌烦躁的剥着手里的玉米,咔啦声让屋里更加寂静。
吴长舌平时也就一个爱好,喜欢嚼舌根,每天不去跟人嚼两句,心里就跟猫抓一样。这样的阴雨天不能出门,也是她最讨厌的。
“阿志,过来,妈想起个故事讲给你听。”她突然朝门口正认真叠纸方块的儿子喊。
孩子兴奋的跑过去坐下。
“这个故事就叫将军和三姑娘。”
2
老杨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不会生养被第二个老婆逼跑了,第二个因为他好赌吞银子死了,第二个老婆虽然手段见不得光些可也给他生了一儿两女,第三个老婆进门也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老杨因为觉得对不起二老婆,所以对她留下来的孩子也偏心一些,也因此对三女儿并不上心。
三姑娘十三岁的时候,老杨的第三个老婆跟人跑了,这让老杨怒火中烧,把罪责全加在了三姑娘身上。
老杨一身酒气回到家里,进门就看到三姑娘惊恐的缩在角落里。
“瞪什么瞪!”老杨抬手就抓着三姑娘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砸。
“啊!”三姑娘惊叫一声很快又憋了回去,惊惧的瞪大着双眼,泪水从眼眶里漱漱流下。
“贱蹄子,跟你那个死老娘一个样,一副贱骨头。”老杨眼睛圆瞪的快要脱出眼眶子,眼白上布上了细小的血丝,像一具骷髅一样凶煞。
老杨疯了一样一边叫骂,一边把三姑娘的头往土墙上砸,土墙里的沙土和着血腥味漫开,一旁的大儿子和二姑娘气也不敢吭一声。
“姐,哥,救我……”三姑娘含糊不清的哀求声混合着撞墙的闷响声,吓得边上的俩人面色发白,只是缩在一边看着。
“呸,小贱蹄子还娇气!”老杨一把将半昏死过去的三姑娘扔到墙角,朝她吐了一口唾沫。
见老杨歪歪斜斜的走回自己屋里后,那兄妹两个才敢上前去看三姑娘。
“大哥,老三不会死了吧?”老二推了推地上昏死的三姑娘,哪知道三姑娘一下便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呀!睁眼了!”老二一下子躲到了老大身后,老大也吓了一跳,一脚踢在了三姑娘身上,“奶奶的,吓我一跳!”老大这一脚下去又把三姑娘踢昏了过去。
三姑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老二在院子里喂鸡,正小声的和坐在堂屋门槛上的老大说话。
“大哥,爹那屋从来不让我们进,你说里头会不会藏了什么好东西!”
“闭嘴!”老大面色一沉,朝老杨那屋看了看。
三姑娘晃着身子扶着墙往院里走,老二和老大面色怪异,但都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那天晚上老杨出去喝酒没回家,夜里雨大如盆倾,三姑娘住的那间土坯房被大雨冲倒了,好在她跑得快没被埋了。
听到声音的老二从门逢里看了一眼,把门栓插上就躲回屋里去了。
三姑娘在雨里瑟瑟发抖,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阴郁的盯着那道拒绝她进入的木门。
头上的血痂被雨水冲泡开,火辣辣一般疼,同针锥入脑。
三姑娘捂着伤口钻进了爹从不让他们进的屋子里,屋里很黑,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着汗臭味刺鼻的令人作呕。
三姑娘不敢点灯,她怕大哥看到后,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屋子里阴森森的,待眼睛能在黑暗里看到东西后,三姑娘就好奇的打量起了周围,屋里很凌乱,独独一角里的供桌上整整齐齐。
三姑娘靠近了去看那被供着的是个什么神。
平常人供的无非是菩萨关公,但老杨供桌上供的是一张白马将军图,那将军凶神恶煞怒目圆瞪,手持长戈胯下擎一匹信踏雄马。
盯着那面目可憎的将军,三姑娘抖了下身子,强烈的压迫感让她有种错觉,那画中的人会破图而出。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去抚平那图微皱的角。
小瓷香炉里香灰忽然扬出,砰,烛台掉到了地上,惊起一只老鼠从她的脚上窜了过去,老鼠灰滑的皮毛的触感让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图,诡异的笑在将军脸上绽开,三姑娘揉了揉眼睛,刚才的一切似乎没有发生,将军依旧凶目圆瞪。
手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她猛地抖掉了手上沾上的香灰,没有温度的香灰竟然把她的皮肉烫得绽开了。
她身子发凉,脸色苍白,惊恐地盯着那张图。
三姑娘突然不想继续待下去了,雨势小些后她悄悄溜出了那间房。
3
三姑娘被挷住了手脚,抬到了刘家。
刘家是开棺材铺的,刘棺材已经三十多了可也没个老婆,只因这刘棺材性子阴郁行为怪异,没有姑娘敢嫁。
老杨在外又欠了赌债,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刘婆来跟他提了亲,而那刘家答应给的钱也正好可以补他的赌债。
三姑娘就这样被糊里糊涂的嫁了,但对她而言嫁与不嫁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换了个人打她罢了。
打她的是刘婆,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反倒对她很好,只是性子阴郁不爱说话,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屋里做棺材。
那天刘婆坐在门口扎纸人,“你去拿些纸来。”三姑娘很怕刘婆,不敢看她浊黄的眼睛,埋着头把那些花花绿绿地恍眼的纸抱在她脚边。
刘婆浑浊的老眼斜睨了她一眼,“哼!老杨把这种脏东西送过来,真是亏了。”三姑娘被她阴阳怪气的话弄的寒毛直立。
刘婆忽然抓过了三姑娘的手,“你碰过那幅图?”她脸上的皱纹同被蛆虫爬出一样阴恻恶心,三姑娘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脏!”刘婆一把把三姑娘摔到地上,脸色十分难看,她看到了三姑娘手上被香灰烫伤留下的疤痕。
“过来!”刘婆关上了门,一把拖过三姑娘往院里走。
“不要,放开我!你放开我,饶了我吧……”刘婆把三姑娘绑了手脚拖到了院中的一口大缸里,她害怕,挣扎。
刘婆被吵得恼了,从做棺材的废料堆里抄起一块木板把她打昏了。
三姑娘是被冷醒的,她被刘婆泡在水缸里,没有力气挣扎的她绝望了,刘婆还在不停往缸里加水,水没过鼻她就只有死了。
那天刘棺材去别村送棺材,她只能等死。
身体已经冰冷的发抖,她仍然小声恳求,“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她的声音小而发颤。
“脏,就该好好洗干净。”刘婆森森地说,把一桶水从她头顶浇下。
水没到了鼻尖,“不!咳咳!”三姑娘使着最后的力气挣扎,却被水呛昏死了过去。
她在一片黑暗中醒过来,是棺材!
砰砰砰,“放我出去!”三姑娘惊恐的拍打着棺材,可是棺材已经被钉上了,她只挣扎了一会便因为缺氧开始出现幻觉。
幻想有人打开了棺材盖,把她抱了出去。直到空气灌入口鼻,她才慢慢清醒过来,刘棺材坐在地上,他看着她。
“将军有个夫人,他很宠爱她,他战死沙场,当时夫人请术士招魂,将军回来时,夫人惨死灵堂前,他怨念深种,将杀害夫人的人,一家灭门。世传只要听到马蹄嗒嗒,就是将军回来了。这是我妈说的。”刘棺材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却听的三姑娘头皮发麻。
两年后,刘婆误食老鼠药死了,刘棺材染上了肺病,没多久也咳死了。
刘家一下就只留下了三姑娘和她刚出世的女儿,家里有的那点余财本来也够三姑娘勉强过活的,却被老杨和哥哥姐姐瓜分,就连刘家的老屋和宅基地也被他们私下变卖。
4
老杨一巴掌把三姑娘打到了一边。
“爹!留些给我们娘俩吧!”三姑娘不顾疼痛抱着老杨的腿哀求着,那阴暗的床里瘦弱的婴儿也惊得大哭。
“滚!”老杨腋下挟了个小木盒,里面是一点钱和银首饰,老杨厌恶地把人甩开,“你个小贱蹄子,你在我这吃我的住我的拿你点怎么了!何况还多了张白吃的嘴!”老杨丑陋的嘴脸油腻腻的,泛着油光,说的话同利刃。
老杨抱着木盒又跑出门去赌,三姑娘失了魂一样跌坐在地上,阴黑的瞳孔一缩一放,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四肢。
半晌,她动了动麻木的四肢,枯瘦的手暗握成拳。
她从老旧的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破烂的图册。
那是刘婆的遗物,上书三字――招阴术。
晚上,两兄妹在堂屋里说话,“哥,我忍不了,快把那个晦气鬼赶走!”
“你又发什么神精,她从刘家那带了不少东西,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财过不去。”
“啍!谁稀罕,她一回来,我尽不顺!”
“你不稀罕?啍,我稀罕。你嫁过去这么久了蛋也不生一个,自己没本事,被人家嫌弃了,少回来我这发病!”
三姑娘手里抬了一只盛满水的盆在门边站着,借着月光,可见水里泡了糯米,发着诡异的幽蓝光,一会后她径直走进了老杨的屋。
堂屋里的兄妹并没有察觉。
“你!”
“我有说错吗?那个晦气鬼都还会生个崽呢,你?”老大本就因为之前分瓜钱财时对妹妹不满,这时对她嗤鼻嘲讽了一阵,心里一阵得意。
老二咬紧了牙关,起身走出门去。
半夜,人俱寂之时,老杨醉醺醺地回到屋里。
他同平日一般躺下就睡。
“嗒嗒嗒……嗞嗞嗞……”马蹄声和利器划在地上的尖锐声音!
老杨一下子便坐起身来,醉意也惊醒了大半,“谁!”
“嗞嗞嗞……”回答他的是利器尖锐的划拉声,他瞪大了眼看向那幅画,颤抖的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沉重的脚步声和利器的划拉声,正缓缓朝他走过去。
“混,混帐!是我一直供养你!”
老杨已经脸色大变,连滚带爬的跳下床往外逃。
“哐啷!”他一脚踩翻了地上的一个盆,水撒了一地,带着淡淡的糯米香味,老杨狼狈的想往外爬,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他已经吓破了胆,“谁!谁要害我。”
“老杨,老杨……”那个被他踩翻到一边的盆里,一个女人的魂魄悬在上面,她面上青紫囗流黄水,正痛苦地往脖子里抠什么。
“啊啊!不要过来。”
“老杨,我好痛苦,我把银子吞下去了,快帮我,呜呜呜……”
老杨缩在墙角双目充满血丝惊恐的蹬脚,像是想用身体把身后的土墙上挤出个洞一样。
“啊!”老杨惊叫像被狗咬了一样往回拽脚,一个女人从盆底四肢着地爬到他脚边啃咬着,“老杨,我好饿,你怎么可以把我卖了呢?那里又冷又饿,我要吃东西,吃东西……”
老杨已经双瞳无神,“哈哈……”他疯了一样笑,任由那两个女人把他拖过去。
那个马蹄声停在了床上,利器声到了他耳边。
“是你!”利刃破空声后,老杨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一张苍白诡异的脸。
凌晨时,“啊!”一声崩溃的嘶吼,惊起了老大。
老大赶到院中,只见两个女人厮打一处。
“还我孩子!”三姑娘疯狂地抓咬老二。
“你是鬼!你是鬼!你杀了爹!”老二显然受了刺激,已经不太正常了,她只是起夜却听到爹房里有声音,以为进贼了,哪知见到一屋血腥,而三姑娘也疯了一样冲过来打她。
老大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到血腥味后,冲到老杨屋里,吓的腿软。
但老大很快清醒过来,把两个女人分开,悄悄请了神婆来。
神婆说是厉鬼杀人,老大吓得面色发白,神婆告诫他不可以声张,否则会招杀身之祸。
老大早已经吓傻了,自然事事照办。
对外他就说老杨喝酒喝死了,三姑娘受打击过大疯了,而那个孩子则是被疯掉的三姑娘掐死。
老大还是维护了妹妹,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被妹妹杀的。
但谁让那是他亲妹妹,老大称三姑娘疯了把她关了起来。
5
“混帐东西,那孩子是你杀的!”老大一个耳光便打在了老二脸上。
“是又怎么样!她不是也杀了爹!”老二捂着脸,疯了一样吼叫。
“你!”
“畜牲!滚!”
“哥,这事你一定不要说出去!”老二突然跪到地上。
“唉,好了,去睡觉去吧。”老大头疼的捏着眉心。
“对了,这幅图是你拿来挂的吗?”老大指着堂屋正中墙上的画。
“哥。”老二声音颤抖。
“你又发什么病!”老大被她吓了一跳。
“这,这是爹房里的画。”老大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哪个小兔崽子,敢整我!”老大撑着脸叫骂着把画扯了下来,踩了几脚,方才解气一样,“回房睡觉!”
“可是,哥,那个孩子,还放在外面。”
“神婆让头七后再埋去童子坟场去。”
半夜,老大正半睡半醒。门外,白纱盖着的小婴儿,缓缓爬了出来。
“咯咯咯……”婴孩的笑声传来,他惊醒,却不敢出声,也不敢睁开眼。
一阵寂静后,耳边有一阵阵凉风,惊起了他一身的寒毛。
“呼呼……”一个冰凉的婴儿爬在他床边,往他耳根吹了几口气。
一滴,两滴……
冰凉的口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口水慢慢滑落,他快疯了,他不敢抖,尽量保持平稳的呼吸。
“嗒嗒嗒……嘶嘶嘶……”婴儿听到声音,便爬了出去。
半晌无声,老大猛的坐起。
他悄悄地走到堂屋里,忽然他捂住了嘴,把惊叫声捂了回去。
那幅画完好如初的挂回了原位,画前多了一个盆,小婴儿坐在盆里,边流口水边咯咯咯笑着。而马蹄声和利器的划拉声从画中传来。
老大悄悄地从婴儿身后往门外溜,婴儿却追了出来。
老大转头就跑,往妹妹那逃去,“咯咯咯……”婴儿从盆中一跃而出,同畜牲般朝他扑过去。
“妹!”他拉开门,血腥味冲面而来,他腿软地瘫坐到了地上。
“呕。”他反胃的呕吐,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转身想逃开,却听到马蹄声停在了堂屋门口,利器的划拉声和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竟然脚软的跑不了了。
“啊,啊……”他声音抖的像筛子里的豆,没有章法,只有绝望,惊恐。
他好像看见了一匹白马一个将军。
“三妹!救我!”他突然看到大门口三姑娘正坐在那儿。
“大哥,我们也这么求过你们,可谁救过我!救过妈!”三姑娘哭了,她一身泥土,头发散乱面目狰狞,无神的双眼像两眼枯井盛满着绝望,痛苦。
尾声
“后来,杨家被灭门,三姑娘不见了。”吴长舌把一个剥完的玉米棒子丢到一边。
“妈,三姑娘好可怜。”
“嘁!”吴长舌不屑的轻嗤了一声。
第二天,阿志放学回家。
他只见一个女人抬了个盆站在他家门口,盯着他家紧闭的门看,他奇怪的走过去。
“阿孃,你找谁?”
“我讨厌,话多的人。”说完那女人便走开了。
阿志呆呆站在原地。
紧闭的门哗地打开,吴长舌被吊在院里的树上,口中有血,被割了舌头。
“嗒嗒嗒……”马蹄声在女人消失的地方渐渐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