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M胡飞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发呆的树叶。
(征用路名为陈春路与成山路)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01
“娘,妹妹肚子饿了。”灰色短衣布衫的八岁男孩踮起脚慢慢挪动到陈春跟前。
“西屋有米,东屋有勺,要放多少不用我给你说了吧。”陈春放下手中泛黄的陈旧账本,抬起头,昏黄的烛光缓慢地在黑色眸子中跳动。
“不用了,我这就去。”男孩离开时脚步轻快。
“龙记布行三两,李家铁铺八钱,尤家嫂子三钱九十文……下个月的饭食有保证了。”陈春一边拨动着算盘珠子,一边嘟囔。右手执一只炸毛的毛笔郑重地在一个新的本子上记下一笔,“宝瑞九年三月,取三两六十文。”
陈春记账并不流畅,半路出家的她只能模仿出当年她父亲的几百分之一的神韵。
父亲是陈记成衣行的老板。曾一共有三家分店,店里生意红火,父亲不仅接量体裁衣的活儿,还出售成品。成品衣服稍微有不合适,店里的巧手师傅一改就好了。店里还承诺,后续三年内有跑线或其他的大小不合适等的各种问题,都可以拿回来重新修改,因此积攒了好些老顾客。
陈春小时候总喜欢跟在忙碌的父亲屁股后面,小小的她虽然听不懂大人们在讲什么,但是学着父亲的样子正襟危坐,屡屡胡须,听着伙计汇报什么,或者是设计图纸,裁剪衣服,团团线头,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个人生活的小船在社会的大海中浮浮沉沉,也在家国命运的大海中浮浮沉沉。
陈春不擅长裁剪衣裳,又对算账管家上没有天赋,这并不代表着她不能幸福地生活。陈春的父亲母亲挑挑选选,给她选了自家店铺里制衣师傅成山做丈夫。
02
“乖宝宝,睡觉觉;
酸酸橙,甜甜枣;
白馒头,香喷喷;
弯弯船,空心心;
软软云,晃悠悠;
乖宝宝,妈搂搂;
……”
陈春轻轻地哼唱着自己编的歌谣,哄着床上昏昏欲睡的三岁的小姑娘,这是每天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们母女间近半年来形成的习惯。旁边的小床上,八岁的男孩睡得正酣,平时严肃的眉目展开,露出本该是八岁年纪的天真模样。
睡吧,不管怎样,明天总该继续过下去的。
“成山?成山!”陈春声嘶力竭地喊着,眼前这个断掉一个胳膊,缺了一个耳朵的血人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陈春确定这个右手扛刀、满脸泥血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成山。她拼命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可是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好不容易腿能抬向前走几步,而脚却像被粘了最黏稠的胶,挪不动步子。陈春看着漫漫黄草堆里的一具具尸体,又恐惧又无措,只能乱晃胳膊……
“成山!”陈春猛得坐起来,大叫一声丈夫的名字。原来是做噩梦了啊?离天亮还早,陈春看看屋里睡得正香的娃娃,男孩的被子被踢到了床的角落,她起身给男孩重新盖好被子,又睡了。
03
清澈的天镜河直直地穿过这个古老的小城,滋养着这个远离都城的边远城市。河并不宽,水流却很急,上游的镜天湖为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源。
陈春到的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人在河边捶打浆洗衣裳了,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小土坑边戏玩泥巴。她放下怀里的衣服、棒槌,坐在自己搬来的小凳子上像其他女人们一样开始捶打。
“我昨天梦到成山了。”洗衣裳的人嘴巴闲不住,陈春也一样。
“怎么说?”和陈春一样年纪的三十多岁的阿月嫂回应她。阿月嫂平时对陈春多有照顾,陈春很信任她。
陈春父亲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做了许多好事,给自家闺女铺了许多路。阿月一家就曾经受过陈春父亲母亲的恩惠。当年他们刚搬来这里时活儿计难寻,家里两个小孩还嗷嗷待哺,是陈春父亲母亲提供了一份成衣店学徒的工作,给他们找了住处,并且还免去了他们一家前三个月的租金,让他们得以攒下第一笔钱来应对生活。
“我看到成山他一身是血,还少了一个耳朵,阿月嫂,我好害怕啊。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陈春情绪比较迟钝,很少能这么直接表达自己。
“好阿春,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阿月嫂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小凳子挪地离陈春近了一些,轻轻顺了顺眼前这个正面露忧伤的姑娘的背。“今天中午吃你喜欢的韭菜鸡蛋饺子?”
“好。”陈春点点头,心思被转移了。
陈春洗得很慢,来来走走好几波人了,阿春还在浆洗。她情绪慢,反应慢,做事也慢。
陈春小的时候曾经发过一次三天三夜的高烧,反反复复,高烧不退。陈父陈母着请来郎中、熬好汤药,但是小姑娘吃、喝难进,几乎什么东西都被吐出来了,生命垂危。漫长的三天让水灵灵的小姑娘变成了瘦黄黄的皮包骨。好在人醒了,烧退了。不过,留下了后遗症——小姑娘反应变慢了。
这可如何是好?陈父陈母悲喜交加,庆幸着女儿捡回来一条命,又担心着女儿以后的生活?
陈记成衣行更忙了。陈父盘下最大那家店铺附近的一处一进的宅院,用来安置女儿的老师们。九岁的小陈春开始了与以前不一样的学习。从前学会的大字和计算对现在的她来说变得陌生又晦涩。小阿春从穿衣、穿鞋学到拿碗、拿筷子,从洗脸、漱口学到洗衣服,洗碗,从一学到一百的加减,从《三字经》学到了《千字文》……
可惜《千字文》还没学完战争就来了。整个小城忙着征兵、征粮、征布匹、征衣裳,陈记成衣行在夹缝中寻求到一丝丝的生存。
陈父陈母两个人年纪愈来越大,加上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陈父干脆就关掉了两家店铺,只留了一个店铺用心经营。
裁剪类的活计不敢交给女儿,就教会女儿学习浆洗。店铺以后也无法交给女儿打理,不过陈父陈母给女儿留了几手后路。
05
“娘,今天夫子讲了‘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意思是这样的……”
傍晚的时候,八岁的男孩牵着三岁的女孩来找陈春回家。陈春中午在阿月嫂家用饭,男孩和妹妹在学堂用饭,用饭费用在每个月初一那天提前缴好。这是半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已经去世的陈父陈母给女儿铺好的路之一。
“娘,今天妹妹也背了几句《三字经》呢!”男孩小博扬扬妹妹的手。
“阿娘,阿娘,雅雅学习。”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要展示自己最近学了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阿娘,雅雅棒棒!”小姑娘仰着笑脸,像盛开的小向日葵。
男孩被领养的时候六岁。陈父找到陈家族长,经过一番周折帮助陈春收养了这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小男孩。
六岁的男孩来到陈春家里不哭不闹,一脸严肃,俨然一个已经成长的小大人。陈春每天会给男孩唱《小宝宝睡觉觉》哄睡曲,会经常抱抱男孩。虽然陈春懂得不多,但是她隐约觉得六岁的孩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六岁时怎么样来着?她忘记了……
小姑娘也是被领养的,不过确是邻居的遗孤。东院邻居姓王,是个屠夫,女主人身子柔弱,二人生有一女,就是二岁的雅雅。
雅雅是个可怜的小姑娘,不过生在战争年代,有几个平头百姓不可怜呢?
雅雅的父亲王屠夫被征兵了,家里留下身体柔弱的王夫人。而王屠夫的家书在半年前就断了,王夫人的身体也在半年前就不行了。雅雅是王夫人向陈春托孤的孩子。
“娘,我们要和妹妹一起生活了吗?”男孩越来越亲近这个反应慢半拍的母亲,很多事情也愿意给陈春讲了。
“妹妹叫雅雅,以后你就是哥哥了,小博。”陈春有些不甚熟练地抱着怀里这个软软的小姑娘,手臂僵硬。男孩伸出胳膊,二岁的小女孩从陈春怀里秃噜下来,摇摇晃晃走向哥哥……
06
“龙家伯伯,我来取三两钱,这是账本,这是一半的纸条。”月末倒数第二天,陈春像往常一样拿着她那泛黄的账本敲响了一户大门。
这是陈父陈母当年留给女儿的生活保障——账本。在经历过好一番各种教育与训练的折腾之后,陈父陈母就商量着怎么给女儿留条后路。好让反应慢半拍的女儿,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能继续衣食无忧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陈父陈母围绕着他们开的成衣店下了一番功夫。
陈春记忆中,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见到过父母的身影。大概是她睡得早、醒得晚,而父母是睡得晚、醒得早。陈春知道父母在家,证据是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感受到父母每天会来她的房间帮她掖被子。
半年之后陈父和陈母就一起带着陈春拿着账本去寻帐了。钱是小钱,积累一起就多了。陈父一共物色了九个老主顾。
“小老弟务必拜托你们,以后您来我陈记成衣铺定衣服就只记账,等我俩老两口百年之后阿春会自己带着账本来你们这里领钱。拜托你们了!”
陈父陈母诚恳相求,乡里乡亲有难就帮。陈家的情况这些老主顾也清楚,便都爽快地答应了。
陈春与成山的婚事也是陈父陈母一番考虑之后的谋划。
“最好是能有个人陪伴她,知冷知热。”陈父陈母开始物色女婿人选,很快就看准了这个踏实认真的制衣师傅成山。
可惜二人成婚不久战乱便开始了,成山被拉去征兵至今未归。
“陈氏家族有没有孩子可以领养?”陈母陈父又开始了新的忙活。
“我儿要记得怎么去领钱,要保护好自己和账本,照顾好小博,春儿,好春儿。”陈父陈母临终时候摸着陈春的头反复嘱咐……
07
“阿春,我回来了!”有一天清晨,成山踏着露水与晨光敲响了木门。
“战争结束了!”大街上敲锣打鼓、声音沸腾,人们喜气洋洋地扫洒街道。
“这是小博,这是雅雅,是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