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第1回中,一念「觉」的甄士隐,在注了《好了歌》后,跟一疯道人,飘然而去了。
贾雨村选了条截然不同的路。他由始至终在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光耀门楣。
同样也是在第1回,作者提纲挈领地阐明:红尘中有些乐事,却不能永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尽管80回红楼未完,贾雨村结局的基调却是注定的。所有的执念,到头来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尽管如此,作者还是费尽心思地以两条线索,让贾宝玉与贾雨村在各自的场域,表演着个人的殊途同归。在《红楼梦》中,作者对贾雨村作了如下预设——
他出生于诗书仕宦之族的末世,人口衰丧,如今进京求取功名的目的是再整基业。前岁淹蹇姑苏,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只为筹措上京的川资。
雨村所蹇居的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正好与甄士隐隔壁。读者首次了解到雨村其人,是从娇杏的心思里——
……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婢女都知晓主子的芹意,想必甄士隐对贾雨村的好感,早已溢于言表了。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演化自《论语·子罕》——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韬光养晦、用行舍藏是每一位儒学之士出处进退的自处方式。
孔子的抱负是有教无类,教人以仁,使当下乱世回复到周公时代的礼乐盛世。贾雨村则是为他人口衰丧的贾家光耀门楣。
籍着中秋赏月之际的飞觥限斝,雨村第一次道出自己的窘困,士隐惜雨村是个人才,主动资助了他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
雨村果然不负厚望,今科便得中进士,且发回本府做官。他为感谢士隐当年的襄助,遣人送去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
他还娶了旧日曾对他两次回头的娇杏,成就了「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的美谈。为此,雨村向封肃封了百金的礼金,并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他还应承封肃说,会自使番役,将丢失的小外孙女务必探访回来。
第一次做官的雨村,就好像行路在一个人的江湖。对规矩的懵懂无知,让他很快就吃到了苦头。他以为励精图治,大有作为,重整基业便指日可待。所以他比同僚都要更加奋进,但凭自己才干优长,行事贪酷,不免恃才悔上。才不到一年光景,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首次做官失败,雨村纵面上无一点怨色,心中却十分惭恨,将这年做官积下的资本并家下人等送至原籍,安排妥当后,便担风袖月,开启了他游天下、揽胜迹之旅。
这段期间,他做了林黛玉一年的家教。这年正好赶上朝中起复旧员,黛玉又有母亲过世,其父林如海年过半百,无念续弦,正准备将林黛玉送到外祖母家依养。如海为报答雨村的训教之恩,便给内兄贾政写了封推荐信。雨村遂与黛玉一块到了都中。
贾政向来雅重读书人,又有妹夫推荐,待雨村更是形同上宾,并尽力内中协助,轻轻地,便谋了个复职候缺。一两个月后,正好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黛玉进京的年龄向来倍受争议,此处姑且不论。单表雨村才一下马,便接到了一桩人命官司。官司旋涡中心是一个眉心带胭脂痣的十二、三岁的少女。经门子介绍,这少女便是七、八年前甄家丢失的女儿,如今已出落得如花似玉。
经历前次的失败,此时雨村不再像第一次为官时那样莽撞。他也深深体会到,想要重整家业,做官是惟一的途径。这是这五、六年担风袖月之旅,他所悟到的。这几年,他一直在观察、等待,像蛰伏期的昆虫,一直等着破茧而出的时机。
贾政能轻而易举便为他谋了一个职位,让他清楚地认识到――
朝廷就是不同党派与关系网的集合,盘根错节,复杂无比。从朝堂到地方,互相掣肘、明争暗斗,其本质便是依附各自派系、师生、姻亲结成的,同声相应、相气相求的利益共同体。既然在朝,个人道德品质起的作用就有限了,遑论你是君子还是小人,都会被庞大的利益体系裹挟着,潜移默化影响你的一言一行。而朝廷的作用,就是利益平衡。
所以,门子在给他递上本省护官符时,他已然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即便得知事件当事人是恩人的女儿,毕竟时过境迁,为恩人找女儿的心情,也不似当年那么迫切。信守承诺比起对利益集团的投桃报李,早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乱判葫芦案后,他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
如此这般,香菱同她的父亲一样,再次成全了贾雨村的仕途。他的官运也随之越发老辣简省起来。
此后,贾雨村的升迁一直与四大家族保持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6回,王子腾累上保本,贾雨村便补了京缺。
53回,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文本中,还有许多关于雨村与政、赦二人往来过频的细节——
17回,众清客与贾政为大观园各处拟匾额对联时,贾政说,……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
32回,有人来传话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48回,他滥用职权,为讨贾赦欢心,巧取豪夺了石呆子家传的扇子,害得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正如平儿所言,什么风村雨村的,也不知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平儿一语,道出了雨村的官箴。读者大概可以推知,他亨通的官运,大约与「生了多少事出来!」有磨不开的关联。
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差不多十年间,他从被贬的庶士一路攀升至大司马,的确做到了为自己家族光耀门楣,且他的官运一直亨通到72回。而在72回中,也只是林之孝隐约听到降了罢了。
不论最终他结局如何,这个过程中,他的确为他的家族恢复了昔日风光。
二、
同样是几起几伏,却有人活出了完全不同的境界。
宦海升沉是常态,也因此有了「宦海沉浮」的约定俗成。若要说到历史上最历经风云变幻的人物,莫过于苏轼。
传统儒家教育,造就了苏轼深厚的仕民思想。但谪贬黄州,闭门却扫,归诚佛僧后,他的仕民思想中,又夹杂着佛家的悲悯成分。之后,他乐天知命的儒家思想,又与老庄的旷达结合起来。
他与贾雨村何其不同,雨村籍着人生的低潮等待转机。苏轼却能安住当下,向内求索。
不得不说,苏轼思想中的佛、道因素,是在政治上遭受打击发展起来的。他认为道家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儒、佛、道三种思想在他身上,在不同场合,有了不同的适应。
特别是晚年,他认为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在调和、适应中,保持了儒家入世思想相对的独立性。
可以说,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有一股精神力量来支承并完善自己。苏辙在为其兄所撰之墓志铭上有写:儿时读到《范滂传》时,公「慨然太息」,「奋厉有当世志」。后又以贾谊和陆贽为楷模,这些都是胸怀天下,针砭时弊的一代名臣。
王安石变法中,他的迂腐保守倍受争议。然而,他之所以保守,所有的顾虑只因为他胸怀人民。
他热爱和同情人民,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州郡,他都积极地与人民打成一片――
在徐州,率领军民修堤抗洪,保全了州城;
在杭州,疏浚西湖,兴修水利。政治上的坎坷,大大缩短了他和人民的距离;
在黄州,他「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
在惠州,践约父老,「步从父老语」,希望「长作岭南人」;
在儋州,他亲密无间地生活于黎族群众中。他认为「黎汉均是一民」,为黎汉民族之共融倾尽全力,功在宋代,利在千秋。时至今日,在海南儋州(现今的博鳌),「东坡话」还作为一种方言流传。
他的固执与不妥协,让他遭遇的磨难高于常人,他却用诗意化解了人生中的各种逆境。
东坡胸次广。他的诗中不仅有对人民的同情,对家国天下的责任,也有对朋友的拳拳深情。此外,江川河流、山陵田野、花草树木、乃至日月星晨、风云雨露,都在他胸中。他对它们倾注的至真之情,兼是从性灵肺腑中流出,体现在他的诗歌上,呈现多样化的风格,「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他的诗词中,有雄浑的《黄河》,有宛转的《陌上花》,有清新的《鹧鸪天》,有平淡的《卜算子》。
他的闲适是「鹤闲云作氅,驼卧草埋峰」、「老鸡卧粪土,振羽双暝目」,不同于陶潜、白居易的闲适。他的幽默是「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不同于前人的幽默。在各种风格中,豪放是本色。
他行进在琼儋间,「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他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乐声里,忘记了身在谪贬中。这样的境界,更是他所独有。
每读苏诗,那行云流水般的意境,我都可以深深地体会「读破万卷诗愈美 」。
他的诗用典丰富、深邃、隐僻,却不被典束缚。他的用典,大多数情况下,是信手拈来。这和他往往自觉不自觉信手运用人民群众语言一样。这也让他的诗歌充满了丰富的哲思禅蕴和乡村野意。他用他的旷世奇才,解放了诗体。他用芳鲜的文字,绘出了我国十一世纪后期的辽阔画面。
身行万里半天下。尽管蹭蹬奔波的人生,让他数度经历生离死别苦,却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广泛素材。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现实生活的「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欲出。」
可以说,他一生的升沉与出入,是与王安石变法运动及其深远影响,特别是后来统治集团内部派系斗争紧密相联的――
数十年的生涯中,他一直处于激烈政治旋涡的中心,然而无论人生几度低潮,都不曾改变他进取的生命倾向。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尽言无隐,不怕犯众怒,不顾身害。在海南期间,「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在所「僦房屋,仅足以蔽风雨」的艰难环境中,他仍然坚持创作,坚持著述,坚持对海南后进的培养。这位孔孟的信徒,以身体力行作榜样,把儒家的伟大显扬到了南海尽头。
这不是仅有诗意的人生可以做到的。
儿时树立起的家国天下的理想——奋厉有当世志——一直影响着他。元符三年,苏轼从海南北归,届时,他已年逾六旬,垂垂老矣,「却登梅岭望枫宸」,仍眷眷于朝廷,他那深藏在心中的「齐物」、「济时」之火焰,从未熄灭。
三、
贾雨村,雨村为字,其名为贾化,谐音「假话」是也。即一切关于贾雨村的故事,皆为作者杜撰,并非实有其人。然则,纵然没有贾雨村,世间又哪里少过李雨村,张雨村?
人一生追名逐利,纵可换得当下的富足与意满,又有几人想过活着的意义呢?
如果我们认为苏轼与雨村之间的境界高下,只因他们之间差一个诗意的人生,那就大错特错了!
诗意可以让我们安住当下,拥有更高个人幸福指数,却无法让我们活成更有意义的人。而意义之所在,并不在于我们手里能掌握的财富,能拥有的权利,而是如何为生民立命,与天地往来之宇宙精神。
苏轼人在江湖,心在魏阙。他的一生无论多么消沉,他的理想与抱负都让他深信,所有困苦都将会过去。也因此,尽管他那样钦羡并歌颂陶渊明的挂冠求去,却从未想过离开政治舞台。
因为他深知,君子的精神世界里,出仕做官仅是取得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办事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出于牟利,他可以选择别的职业,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商;如果为仕做官,当得排除一切利己的动机。
四、
忽然想到若干年前,与一朋友孩子的对话——
冬冬十岁,时年是四年级小学生,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年段前五的好成绩,让朋友实感欣慰。有一次我问他:
冬冬,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做官。
为什么想做官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妈妈说,做官可以赚很多钱……
——我一时语塞。
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
尽管雨村到后来成了平儿口里的「野杂种」,但我们却不能说,他已背离初心。他所有的胡作非为,一直都围绕着自己理想——重整家业,然而却成了众人唾弃的样子。
热血澎湃的使命感尚且会被生活的利禄、琐碎所淹没,变得蝇营狗苟,庸庸碌碌。那儿时播下心田的势利种子,有朝一日,机缘适合,破土而出,又将会是什么模样?
此刻,想到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月亮象征崇高的理想追求和美妙的精神境界,也象征着离开伦敦的斯特里克兰,和远赴埃及的亚伯拉罕所甘之如饴的清贫;六便士这种小面额的硬币,代表着世俗的鸡虫得失与绳头小利,也代表着卡迈克尔所引以为傲的豪奢。
是抬头望月,还是低头捡起一枚六便士,这是选择理想,还是选择现实的问题。
可以说,捡六便士者,多如牛毛;在六便士与月亮之间的挣扎者,亦多如牛毛;却少有像毛姆在本书中塑造的斯特里克兰那样,一猛子扎进理想,从此再未回头。
谈理想不如谈钱,谈爱情不如挣钱。越袒露越率真,越庸俗越亲切――这就是当下我们所面临的世界。
正如毛姆所言,如果一個男人为另一个女人抛弃你,那还可以挽回;若是为了理想,那麽你根本毫无办法。
因为,有「理想」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