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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四期写作活动
落日的余晖将远处的天空染得一片绯红。阳光斜射过来,透过教室的窗玻璃,光线便不那么耀眼了。三尺讲台上,一个头发略微发卷、约摸十一二岁的孩子拿着一个眼镜盒大小的黑板擦,正踮起脚尖吃力地清除着黑板上布满的粉笔字迹。他上身穿着万国旗颜色布料拼成的汗衫,下身着一件褪了色的短裤,短裤的下边缘现出粗糙的毛边,很明显是经裤子改制而成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在空气中弥散开,阳光中熠熠发光。小男孩仰起头,盯着最上面的一行字迹,他不得不跳跃起来,海浪一样一次次冲刷着崖壁的最上方。不多时,白花花的粉笔灰便在他的短发、清秀的面庞、单薄又清瘦的臂膀上给刻了一层初雪的印记。
“方圆——”班主任吕老师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他回头,扑闪着发白的长睫毛,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小脸,脸上的浅笑突然僵住了。
吕老师接过他手里的黑板擦,很轻松地擦去了最上面一行字。粗糙斑驳的黑漆墙面依稀可见几个楷书字迹——“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吕老师怔了一下。今天中午,他已是第三次被教务主任找去单独谈话了。还能为啥,不就是方圆的学费问题吗?区区几百块,要在几年前,他一定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把窟窿给补上。可现在,他不能。他带着一种叫忧郁症的病辞别了先前的高薪工作,选择来这个偏远的乡村支教,区区千把块的补助仅够应付一日三餐和基本开销。
五年来,每每看着这群有血有肉、有爱有担当的孩子遭受家庭变故一蹶不振的时候,他总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个乡间小屋,打开一个暗红色皮箱子,掰着手指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箱子里的储蓄也随风而去。现在,他内心又陷入一种莫可言说的泥淖,好像一只笨拙的蜗牛,被完全卷入其中,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他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三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阳光很好,他照例拿出花名册点名。其实在他看来,花名册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道具,孩子们的名字像闪闪发光的勋章,早已烙在心底,烂熟于心了。
他只是不习惯自己的紧张,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好让自己感到一种安静和镇定的力量罢了。他叫了几遍方圆的名字,没有人应答。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前排靠边的空位上立刻有了一个环状的光晕,看起来是那么疲软和空洞。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吕老师有意无意地从那个空位旁走过,他不时想起方圆。他那么勤快,担任班级门长以来,常常是每天第一个早到开门,最后一个锁门离开。他又那么贴心,上课前总去教务处旁边的格子间排队领粉笔,下课了又第一个拿起粉笔擦把黑板清理得干干净净。
此刻,吕老师一手拿粉笔擦在墙上摩挲着,另一手的食指在一处凹坑处心不在焉地画着圈。他暗自在想:方圆不会是因为上回的谈话吧。他不过在被教务长两次施压后,犹豫再三,勉强找方圆在教室外边的廊下轻声交谈过一次。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天是他一个人在说,方圆带着少年特有的忧郁和忐忑在倾听而已。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他拾掇好两本教案,顺势塞进一个帆布包里,然后骑上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出发了。
方圆的家,距离学校大约五公里,路上坑坑洼洼,吕老师骑了个把儿小时。他远远看到方圆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两手抱头,把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小院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轮椅上的父亲正在摔东西,锅碗瓢勺散落一地。
吕老师上前,抚摸着方圆的小脑袋。
方圆停止了抽泣,他抬起头,似乎感到了意外:“老师,您……”话没说完,他哭得更伤心了。
原来,在外务工多年的方圆母亲上个月突然托人捎口信给方圆父亲,要他不要等她了,她有了新的生活。方圆父亲得到消息,如晴天霹雳,他在小院来回踱步了一整个晚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把小方圆吓得不轻。
第二天,天蒙蒙亮,方圆父亲开上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出门了。直到黄昏时分,方圆的大伯神色慌张,匆匆走进小院,二话不说,牵起方圆的手就往外赶。到了县医院,才知道父亲出了意外。他中午时分开着拖拉机在南河头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因紧急避让突然闯入的羊群,连人带车摔下土坡。好在被同村的刘阿婆发现,刘阿婆又回村喊了方圆的几个叔伯。因为送治及时,总算捡回一条小命。不过方圆父亲不得不被锯了腿,从此依赖轮椅生活了。
方圆一边抽泣,一边结结巴巴地述说,眼里满是惊悚和哀伤。院里方圆的父亲消停下来,望着墙角洋槐树上的一只正鸣叫的花喜鹊发呆,喃喃自语:妈的,你天天叫,也不见有好消息。
方圆把父亲推到一处有风的平地上,折回正屋拿了盆子,舀两瓢水,再加一点热水搅均,将浸水的毛巾拧半干给父亲擦脸。父亲一把夺过毛巾,用力扔向院角一处满是浮土和枯叶的土堆上。方圆走上前,拾起脏兮兮的毛巾,一遍遍清洗换水,换水清洗,直到毛巾恢复它本来的清洁。
“爸……爸爸,你……你不要……不要这样。”方圆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眼里充满了恭敬和哀求的神色。
吕老师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方圆的口吃,好像从自己一年级带班开始他就已经是这样了,或者说一年比一年严重了。
方圆的父亲抬起头,注意到有客人,他安静下来,任凭方圆拿毛巾在他脸上擦来擦去。他将目光移向墙角洋槐树上依然喳喳叫着的花喜鹊,旁若无人地嘟囔:催命的来了!
方圆从里屋出来,一手抓药,一手端水,他走向父亲。他像班长盯着后排捣蛋的学生似的,就那么静静看着父亲,不说话,不怒自威了。父亲乖巧地拿药喝水,咕咚几下,便完成了任务。
“老……老师——”方圆叫了吕老师一声,把他带到正屋。
吕老师立刻注意到小屋的陈旧和破败。靠里的一排立柜早已辨不清什么颜色,迎门一堵墙的居中位置有一幅沁园春诗画,因为年份已久,或者屋顶漏水的缘故,诗画的一角已经发黄、残破和鼓包了。
方圆拿来一把暗红色有靠背的小椅子,请吕老师坐下。
果然事出有因。
方圆这几天不去学校,一来父亲的肾病加重,小方圆需要照着先前赤脚医生留下的处方四处抓药。二来他要在安妥好父亲后,去河边的小树林里捉一种叫做土鳖的虫子。
吕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捉虫子,不怕耽误学业吗?”
方圆嘴角滑过一丝不易捕捉的笑容说:“土鳖……可……可以卖钱,一斤……一斤七块,等……等我……捉六……六十斤,可……可以缴学费。”
当听到“缴学费“三个字时,吕老师不由得心里一沉,整个人坠入一种虚空,他压抑得半天说不出话。
方圆从案头寻来一个素雅的小本子,他拿食指在唇间舔舐了一下,很顺溜地掀开了纸张,只见上面写着:
某月3日,捉土鳖两斤,卖14元;
某月4日,捉土鳖5斤,卖35元(后面画了一个可爱的竖起的大拇指标志);
某月5日,捉土鳖1斤,卖7元(备注:下大雨了,没弄多久就跑回来了。)
……
吕老师端详着稚嫩、秀气的字迹,眼里忽地模糊起来,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方圆那张天真烂漫的面庞正看向自己。
“再……再有十天……我……我就……攒够……”方圆费力地说着。吕老师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当天晚上,在局促的乡间小屋里吕老师打了十几个电话,报了十几次他的银行账号。一向万事不求人的他,第一次拉下脸,弯下身段求人帮忙。
两周后的一天上午,他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先去学校请了半天假,然后赶去镇上方向。下午一点左右,他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赶回学校,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他骑车飞奔至方圆家,只看到轮椅上的方圆父亲,眼睛木讷地正盯着墙角的那棵洋槐树发呆,只是不见了聒噪的花喜鹊。
“方圆爸——”吕老师一脸憔悴地说,”方圆去哪里了?”
“去县城一个表舅的饭店帮忙了!”方圆父亲的耳朵好像不大好使,说起话来活似一个大喇叭。
吕老师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说:“他的学费,我向教务长申请免缴了。”
“读书有啥用,你看我高小毕业不还是活成了笑话!”方圆父亲咬着牙关愤愤地说。
吕老师刚想辩解,突然想到深渊里的人是轻易安慰不得的。正如他自己,抑郁症以来,不知多少家人朋友苦劝,起初他还曾被感动过,发过愿心让自己好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假装的镇定过不了多久,他就又重新跌入泥潭,而且这泥潭一次比一次深。故而以后他便多长了一个心眼,不再轻易开口说话,对待家人和朋友的良言规劝,他只是一只耳朵进再一只耳朵出,或者干脆借故躲开。
于是他走上前,推着方圆父亲的轮椅靠背,将他挪到一处阴凉处,说:“你说得对,读书对你我或许没多大用。“他看着方圆父亲满是血丝和浑浊的眼睛,接着说,”但是你看,就因为我读了大学,可以来咱学校当老师,我的野心也不大,能争取多影响一个孩子就影响一个孩子。”
“学费的事?”方圆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起来。
“你放心,整个五年级上下学期全免。”吕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有力出力,有字吃字。”方圆父亲文绉绉地说,”我希望方圆以后也能学你做个好老师。”
吕老师第一次被方圆父亲肯定,他疲惫的脸上顷刻间现出一抹亮色,他的眼里闪出几分惊喜的光。不等回过神,方圆父亲手滑着轮椅从正屋出来了。
“给——”他递过来一个素雅的小本子说,”方圆要我送你的。”
吕老师颤抖着手,接过小本子。他拿食指在唇间舔舐了一下,很顺溜地掀开了纸张,只见接着上次的记录下面写着:
某月10日,捉土鳖3斤,卖21元(备注:捉土鳖的人多起来,明天我可得再早起一些!);
某月11日,捉土鳖2斤,卖14元(备注:明天我得再早起一些,加油呀!);
某月12日,捉土鳖0.5斤,卖3.5元(备注:土鳖太难找了,好像快没有了,明天还来不来呢?)
……
望着熟悉的字迹,吕老师的泪又差点来了。他克制住自己,随手往后翻了一页,看到一封写给他的信:
吕老师,见信问好!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能凑齐学费。父亲安排我到县里见世面了,在一个表舅的小饭馆帮忙做些事情,包吃住,不要我钱,每月还给我几十块。等我挣够五年级和初中的学杂费,我再回学校吧。
一个坏消息是,父亲的尿毒症又严重了。他舍不得去透析,病痛折磨得他太难受。我要好好赚钱攒钱,给父亲看好病。所以请老师理解,不用来找我。
您是一位好老师,我常常觉得你爱我甚过我的父母。如果可以许愿,我愿您的世界只有快乐。
另外,您也注意身体,还有您的咳嗽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署名“爱您的 方圆”
不知何时,小院的上空飘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方圆的父亲和吕老师对视着,一句话也不说。泪水夺眶而出,混合着雨水瀑布似的冲刷着脸颊,流进嘴巴和脖颈里,吕老师感到一阵暖一阵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卡住了,开始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