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前回家那天,正是我外甥开学返校之日。他前脚走,我后脚回。昨天相反,是我前脚走他后脚回。两次都恰好错开,上一次是故意,这一次是巧合。巧合里其实也含着故意,因为我庆幸这巧合。说心里话,我一面都不想见他,那个浑身透着没出息的窝囊废。
他成为这个样子,和我没有关系。我离他的监护人角色还远。但不代表,我没在他的成长中起一点负作用。有两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一是他六七岁时,刚成为没爹的孩子,随我妹妹回到这边来住。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见他一个人在吃饭。他从小就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饭也是。见他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我就登时火了,上前就把盘子倒扣在桌上。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哭起来,刚吃进去的饭也吐出来,伴着不停的咳嗽。
重点是另一件,去年,我父又受人忽悠,买了个水暖床垫,说是高科技。我说原理很简单,不就是电热丝加小水泵嘛。这时,一旁看电视的外甥插了一句——平时让他答话都难,更别说主动插话了,忘记他说了什么,只记得关系到初中物理上的一个定理,比较靠谱。但我和我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都没表态,接着说我们的。外甥则继续看他的电视。
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想起我十六七岁时的一幕,巧了,也正是外甥这个年纪。舅刚盖好新房,一天晚上和我父筹划铺设电路。他们议着议着,思路出现了卡壳。我在一旁看书,其实也在听他们说话,并且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他们踌躇的时候,就插了一句:这不就是并联嘛。他们瞅了我一眼,没吱声,继续他们的讨论。我的那声插嘴,对他们而言,似乎就像窗外的猫踩翻了一块砖头。
于是我想,2016年的外甥和1991年的我一样,在插话没人回应的那一刻肯定也是失落的,尴尬的,沮丧的,隐隐怨恨的。所谓人微言轻,在发觉言论被轻视后,定然油然而生一种自我微不足道感。
不敢肯定就在那个晚上我的内心某处起了变化,只说事实,18岁后的我离大多数成人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远,言行举止尽显幼稚,还时带惶恐,说白了就是没有大人样。面目上是个成人,但身份感模糊。我自感是个成人世界的边缘人,似乎永远倒在了向着成人进化的门槛上。
我直到今天的真实心理,说出来,多数人肯定都无法理解:害怕结婚,害怕生儿育女,害怕挑头干个什么事,哪怕是几个人一起出去吃个饭,还害怕开车。那些有房有车有妻有子,有的一个孩子还嫌不够,要两个三个,而脸上毫无愁容倦意,依旧坦然自若谈笑风生的芸芸雄性,在我眼里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很纳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还有偶遇一些形体上尽显柔弱的女人,握着方向盘,也是坦然自若,我也禁不住想:真牛逼,她怎么就不怕呢?
我曾认真问过一个朋友:那么一个几吨重的铁家伙,你不怕它失控吗?你不怕刮刮蹭蹭吗?你不怕撞到人吗?你不怕有点失误人家就骂你傻逼甚至当街打你吗?朋友没有给出我满意的答案,他说的更多的是觉得我的问题匪夷所思。
车是成人的玩具。连一个小女子都敢玩,我不敢。我比起大多数成人究竟还缺什么呢?责任心,担当意识,大无畏精神,成熟的心理素质?这些说法都太白了。我更想用另一个词代替,健全的人格。
人格不健全,人格缺失,有多种表现,我外熟里不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形象点说,是我人格没完成钙化,该硬不硬,所以丁点事都担当不起。这显然又转到了那个流行概念:巨婴。
像我这种类型的巨婴从何而来?我想,应该与在人格养成阶段,在由长辈塑造的生长环境里,于某一方面长久地被轻视被冷对大有关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声音被听到,被重视,包括孩子。但现实常常是,很多父母仅在孩子表达饿了拉了尿了等生理需求之时才有反应,把很多精神方面吁求,视为不听话不省事,而不太理会。
不理会一个成年人,他会抗议,会发火。但孩子,通常只能默默承受,并进而自责,以为是自己的错。有的孩子因为自我表达被冷落或被训斥几次甚至一次之后,就变得自我压抑起来,尽量少表达,尽量默默无闻,尽量作顺服状。而在成人看来,这叫懂事。
很可能,一次不理会,就在他心里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从此不由自主地自轻自贱。听说小学和幼儿教师伤害一个孩子最重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是,不理他。他说什么都装作没听见,瞅都不瞅他一眼。
孩子,法律上叫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不完整的人。很多成人世界里通行的文明规则,在面对未成年人时,不约而同地被删减被遗忘。比如尊重。对孩子呵护有加,不许这不许那,实际常常暗含着不尊重。孩子被想当然地视为没有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类人动物。只有成人才是人。
小时候就被告知,大人喝酒吃饭,小孩不能上桌,于是只能眼巴巴等他们散场之后才去如狼似虎地收拾那些残羹冷炙。道理说的好听,这叫礼貌,这叫家教,其实也可以说,没把小孩当人看。小孩也有想及时满足的口腹之欲,为何就不能和大人同时享受,而只能乖乖地做二等吃货?
人的成长真是往往遵从多年媳妇熬成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规律,在我经历屡屡被客人招呼“小孩过来一起吃吧”却随即被我舅一声“别理他”打断的童年之后,二十多岁时,同学在我家吃饭,见我十一二岁的表弟进屋,招呼他“过来一起吃吧”时,我当即也是一句“小孩——别理他”。
真相总是残酷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也是统治与被统治,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正如领袖之于百姓,上司之于下属,富人之于穷人,城里人之于农村人,男人之于女人,老师之于学生。前者和后者,没有平等的人格。后者人格健全程度,全凭前者如何赋予。
统治和压迫,或许永难消除。但无论何时强调都不过时的是:统治的一方,可以不爱被统治者,但不要一面说爱他,一面又侵犯他的人格。爱他,就给他自由。爱他,就把他当平等独立的人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