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一隻等待馴服的蒼鷹。
不是傳記,不是小說,不是詩歌,也不是隨筆,海倫·麥克唐納以312頁的篇幅,誠實寫下自己如何收養蒼鷹,如何與蒼鷹對話,如何激發它原始的嗜血本能,以及,如何藉由和蒼鷹的默默相處,療愈自己的喪父之痛。
奇妙的是,她的馴鷹經歷中,又夾雜著另一本書,另一位馴鷹人的作品《蒼鷹》,這是不知名的英國作家特倫斯·韓伯瑞·懷特在1930年代寫成的書,記錄他如何與自己的“小蒼”(他對那只鷹的昵稱)共處的經歷。失去父親的女孩與1930年代的作家,就這樣借助于馴養蒼鷹,在精神上聯繫在一起。在這其中,更夾雜著懷特的另一本書《石中劍》(<The Sword in the Stone>) 。
自我超拔與救贖
2007年,海倫的父親驟然離開人世,她決意離開人群,馴養蒼鷹,走進荒野。
而我初次閱讀此書,也是在父親的病床前。那時他病勢沉重,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我當晚即刻搭飛機飛回上海,第二天早晨在灰色的塵霧中降落。計程車先是在高速公路上瘋狂蛇行,之後穿過嘈雜喧囂、擁堵不堪的浦東街道,車窗外是面無表情的上班族走路騎車或搭公交,人們雙手緊握方向盤卻無處可去,滿臉茫然與厭倦……這時,這本書就躺在我的隨身背包中。
我小心地將它包在塑膠紙中,以免不小心弄濕或者卷皺。之後的二十一天,我坐在醫院的急診大廳,在父親的簡易臨時床位邊鎮日守著,觀察病情,通知護士換掉即將輸完的藥水,在繳費視窗和領藥視窗間奔走,深夜去急診醫生辦公室開第二天的藥物,順便傾聽他們不耐煩的心聲。在這一切的間隙,這本書帶我逃離周圍的污穢和死亡氣息。我身邊僅有這一本紙質印刷品,或者說,周圍值得一讀的文字只有這一本書而已。
病房裡每天上演生與死之間的掙扎,壓抑的哭泣和無助的喘息彼此交錯。父親隔壁病床的老人努力掙扎。七天之後,他瘦弱的雙腿間流出了最後的排泄物,兒女的哭聲隨即爆發,儘管他們對於這個結局或者早已準備妥當。顯而易見的,正在走向腐敗的軀體對周圍的哀傷毫無知覺。它逐漸失去溫度,逐漸在人間萎敗。沉重的眼皮隔絕一切人世的消息,轉向冥王凝望。它的嘴愕然張著,死亡的冰冷氣息凍結最後一秒,從此之後,它不再是食物的通道,也不是詞語的發生器,更不是思想的履帶,就算是沙漠裡風化的石頭也比它更有溫度。他想要問什麼?他在最後一秒閃過了怎樣的印象?他的母親、年少的愉悅、第一次抱起自己孩子的溫暖、步入中年後的沉穩、自知即將離去的恐懼,是否曾在他茫然的眼角重播?
但是沒有人去在乎這一切了。
但是沒有人在意這冰冷的軀殼如何感受了。
但是我聽到它還在頭頂不遠處漂浮,呼出一口冰霜,急救大廳正中的電子鐘忽然停滯了半秒。之後,喧鬧重新回到人間。老人的家屬在淚眼迷蒙中和負責清洗遺體的護工討價還價著,把病床推到大廳外的僻靜角落裡。壓抑許久的哭聲徹底迸濺出來,和著無法描述的追悔、渾身無法壓制的顫抖。
這時候,我打開這本書,鷹在高高的天頂,飛越柏樹梢的藍天一線,帶給我一陣幻想中的北方冷冽氣息。至少,它拯救了我暫時離開這片病痛的焦土。
因此,當我每次走到急救大廳的門口,準備出門透氣,總會注意到被手銬銬在病床上的囚犯。精瘦精瘦的特警坐在病床旁玩手機,不時向左瞄一眼他的犯人。犯人被他的罪囚禁在此,又被他的病囚禁在床,特警呢,卻被犯人囚禁在此。最終,所有人都是他人的牢房,所有人都失去了自由。這是一個歸根到底缺乏自由的世界。
這是我身邊的人間世。
我沒有什麼信仰。這本書就是我在病房裡的《聖經》。
海倫的這本著作讓我審視父親對我生命的影響,儘管它時有拖遝與晦澀之處,但也因此,我得集中注意力,強迫自己在有限的時間---藥水已經換上,父親平穩呼吸----之內,沉浸到海倫和她的鷹搏鬥的歷程中。憑藉它,我得以理解: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做兩個層次的對抗和對話。一個層次是外在的,是人與自然的對抗,其實是人與與生俱來的野性的對抗,這種野性是我們身上殘留的動物性,這個對抗的過程也是我們一邊對抗一邊妥協的過程。 另一個層次,是人與自我的對話。在這個世界上,非實體層面的事物中,最難瞭解的是我們自己的內心,而我們很多時候是在與自我對抗,在對抗的同時進行對話,因此,這場對話的發生,既激烈又深具啟發性,並且,在這兩重對抗/對話中尋求平衡的歷程,也讓我們進一步成長。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失去一些自由,比如:古老的馴鷹人將一個訓練的階段稱作“熬鷹(watching)”,需要在完全靜默的環境中,和鷹獨處許久,直到它習慣彼此的存在。我想:在“熬鷹”的同時,這也是對馴鷹者自己的試煉,是鷹、也是自己,剝奪了自由。你試著將你凝視的物件轉變為屬於你的內在一部分,這時,它其實也佔據你的全部。彼此的救贖,也是彼此超拔的歷程啊!
歷練:兩顆心靈
如果我們深入探討人與動物的馴養關係,可能得回到百萬年前的史前史,然而這不是我所能夠做的工作。因此,讓我們和海倫一起,就近觀察兩組彼此摸索的心靈吧!
首先是1936年的英國。孤僻的作家懷特,“一個善於掩飾自我的男人”。他熱愛各種上流社會的冒險活動,但是那只是他的偽裝,最終他承認自己的同性戀性向,也選擇居住在鄉間,和各種動物為伍。“它們填補著懷特生命的空虛,時時出現在他的作品中。狗、貓頭鷹、鷹、蛇、獾、刺蝟,甚至螞蟻……”但是,他並不承認它們是寵物,在他的書中這樣闡釋:“獨立,也就是維護自主性,我認為是地球上所有生物唯一可主張的奢侈享受。”(《吾身屬英格蘭》)懷特飼養蒼鷹,是期待將這驕傲而獨立自由的美麗生物當作自己的伴侶?還是期待這神秘的生物將他的心帶上身所不能及的高空?我猜想:兩者兼而有之。
據更早的馴鷹人說,“馴鷹,是一門控制的藝術,旨在掌握地球上最野蠻最驕傲的生物。”但是懷特並不這樣想,他更將馴鷹當成是獨特的教育經驗。因此,他獨自一人,試圖恢復三百年前的古老傳統,他像個騎士一樣日夜不輟地讓鷹站在自己的拳頭上,走來走去。老鷹會被欠缺睡眠的主人剝奪睡眠,懷特這樣堅持了六天,期間只睡了六個小時。他把這當作一種試煉,對自己的耐心的試煉,就算自己疲憊,就算自己雙手啄痕累累,臉龐被翅膀打得淤青,他也堅持絕不責罰他的蒼鷹。
懷特在他的馴鷹筆記中這樣描述:“兩個月來,這男人照顧這只蒼鷹,猶如母親呵護體內的胎兒,潛意識中,男人與蒼鷹藉由某種心靈臍帶彼此牽制,互相連接。對這男人而言,蒼鷹仿佛從他身體創造而出的某種生命。”懷特在馴養蒼鷹的過程中到底在尋求什麼?也許,是愛吧。是給予另一個生命以他獨特的愛。他把自己內心母性的那一面呼喚出來,附加在馴養蒼鷹這個被認為是極具男性氣質的活動中(畢竟,最早時人們馴養蒼鷹就是為了狩獵)。懷特與蒼鷹,不只對話,而且碰撞。兩顆驕傲的心靈都不願屈服,而那結果不是彼此磨損,就是彼此接納。懷特的“小蒼”最後在風雨之中離開了,這似乎是一個必然發生的結局吧!
跨越半個多世紀,海倫和她梅寶似乎正是懷特與小蒼的對應。她第一次從紙箱中窺視蒼鷹,立刻墜入過往的回憶,她在年輕的蒼鷹身上,看見了許多“閃亮的星星”。雖然那只是陽光透過箱頂灑在蒼鷹羽毛上的效果,但是卻預示著蒼鷹將會帶給她心靈上的喜悅。蒼鷹使她轉移對父親的思念和內心的悲痛,讓她得以全情投入。她為蒼鷹取名“梅寶”,為它製作皮繩,喂給她肉類,帶著它在大學宿舍的院子裡散步(學名叫“闖臉”carriage),帶著它出門野放,她的心靈與梅寶一點一點地契合在一起。這或許是因為她的耐心與細膩,或者是懷特的經歷讓她不會重蹈覆轍。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帶著梅寶初次離開家,“心底仿佛有一團盤繞的纜繩緩緩松脫、掉落……感覺四周熱烈清脆,危機四伏。”她和梅寶一樣,喚醒了心底原始的動物性本能,她把自己交付給了她的鷹,不止如此,她也借此將她內心的焦灼與緊張一一地釋放。
海倫想要告訴我們:馴鷹,在她來說是一種特別的“馴服”,彼此療愈與理解,甚至是彼此依賴。聖埃克蘇佩里曾經這樣解釋“馴服”——“只有被馴服了的事物,才會被瞭解”,“如果你要是馴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是歡快的。我會辨認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腳步聲。其他的腳步聲會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腳步聲就會象音樂一樣讓我從洞裡走出來。”(《小王子》)是的,這就是特別的“馴服”,他們對於彼此都有著不可取代的獨特性,若是以世人的語言來說,那就是“愛”。
旅程:風之子重歸藍天
從第一頁開始,我就一直期待:海倫何時會放飛她的蒼鷹?會不會仍在蒼鷹腳上系著皮繩?是否終究有一天,她能夠真正和梅寶合為一體,讓心在天頂悠遊?
因為,這本書的名字就是<H is for Hawk>!因為蒼鷹,生來就是地球上最驕傲和不馴的生物。我想:我們這些行走在山丘土路上的人類,或許能夠仰望蒼鷹,或許能夠控制蒼鷹,但終究不能把它驕傲的心收歸小小的鐵籠吧!如同海倫告訴我們的:“蒼鷹是公認最難訓練的鳥類。操控(man),這是馴鷹術語……”仔細思考這個術語的意味吧,它或許所指的內容良多,或許只是一種口頭語的約定俗成罷了。
但是,馴鷹的目的是什麼?我一邊陪伴海倫走過艱難的馴鷹之路,一邊反復回想起倫敦交響樂團48位大提琴手合奏的秘魯民歌《山鷹之歌》(<El Condor Pasa>)。從排簫響起的第一個音符開始,到大提琴合奏的雄偉片段。溫柔寬厚的合奏仿佛安第斯山連綿不絕的山峰,峰頂的積雪在閃耀,黑黑的松林一層又一層,從山腳一路鋪排上去。在這些松林嗚咽的當兒,偶爾傳來烏鶇扇動翅膀的聲音。舉頭向高處,在光明和幽藍的暗影交界處,山頂的巨大岩石突出在天空下面。蒼鷹的身影就浮動在更高的高處,在岩石的黑影上方一掠而過。它鋒銳的翼側切開雲層,造成小小的氣流擾動,而它,就借著這一陣氣流滑翔過又一個山頂。接著,或許你會在山后某處,聽到一陣野兔逃竄的聲音,草叢一陣閃動,然後……沒有然後了。當你走近去,或許看到殘留的一片血跡,幾堆灰白色的絨毛——蒼鷹早已遠去。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海倫或許不會知道中國古詩,但是她也選擇了在降下霜的秋季去試煉她的梅寶。或許因為秋季的光禿田野能讓蒼鷹更好地做出低空飛掠的動作吧。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放飛和訓練之間,海倫漸漸放下了許多的內心焦灼。這焦灼不只是來源於和蒼鷹共處的體驗,更在於她剛剛經歷的父親的離世。
海倫的父親從小熱愛觀察飛機,成年之後成為了一名攝影新聞記者。他熱愛觀察,借助於他的相機,追蹤、觀察、描述、表達。他帶著海倫一起拍攝泰晤士河上的每一座橋。當他猝然離世,海倫長久地無法走出失怙之痛——直到她感覺到自己和梅寶之間建立了某種神秘的聯繫。“老鷹持續拉扯,觸動著我的心,這是蟄伏我體內的古老渴望,我想擁有鷹的雙眼。我想過著安全孤獨的生活,從高處俯瞰這世界,就此駐足。我要成為一個觀察者,刀槍不入、超然、完整……我一定繼承了爸,總是當個觀察者。”是蒼鷹梅寶帶給海倫全新的觀察角度,那就是內心的自由。唯有將自己的精神超越這個塵世的瑣瑣碎碎,以純粹的觀察者的角度來審視這個世界,作為人類的自身才能重新獲得一種純粹性。當海倫終於能夠從這樣的角度理解父親,她與父親的精神合二為一,她才學會了放下那些悲傷的情緒。
當蒼鷹重歸於藍天,海倫打開父親過世前寄給他的筆記本,
“一塊棕色紙板從兩本筆記本之間掉了出來。困惑的我把它抽出來。那是一張空白的厚紙板,邊緣有剪過的痕跡。我的翻過來,心跳漏了一拍,因為另一面用膠帶貼了一把銀色鑰匙,下面有幾個用鉛筆寫的大字:
公寓鑰匙。
愛你,爸爸。
我拿起紙板,摸摸紙緣。這是第一次,我明白了自己悲傷的形狀。”
我們的生命中不常有巧合,但是總有一些事情在關鍵的時候發生。我想:海倫在此刻發現的鑰匙,它的意義不只是“鑰匙”,它一定會為她開啟另一段人生。那一段人生應該還保有對父親的深切思念,但卻不再讓她沉溺悲傷無力自拔,而是懷抱著對於未來的期待和父親的祝福,努力地走下去。
風之子重歸藍天,帶著海倫的期待升上三百公尺的高空。從那樣的高度俯瞰人世,一切會變得更加鮮豔真實,還是更加渺小不可見?這取決於我們觀看這個世界的方式,也取決於我們內在的成熟度,更取決於我們如何面對自己,如何瞭解自己,如何打開自己。
※ ※ ※ ※ ※如果你記得我提到過的事實,2007年,海倫的父親過世,她開始馴養“梅寶”;7年後,她終於走出哀痛,寫成了這部心靈的三重奏。2016年,我父親第一次病危,我在醫院陪伴他兩周,幸而他度過那次難關;2017年,當我再次翻開此書,已經是父親又一次病危之後。現在,父親已經離開我們三個月,而我也終於能以一顆平靜的心,懷念他如何引領我走進真實的人生。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海倫、梅寶、懷特還是微不足道的讀者如我,都終於找到自己的自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