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是一个刺客,你们肯定不信。因为这会儿我正跪在地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我的剑早已不在腰间。在这公堂之下,执法棍阵列两侧,刑部主审危坐于青玉案前……是的,我现在是阶下囚,铁镣枷锁附身,囚衣素稿踉跄。但我真的是个刺客。
惊堂木一喝,两侧陪审开始轮番开审。
“上个月初十,你潜入公爵府行刺王丞相,可有此事?”
这事确实有,那晚,我记得,公爵府很大,晚间灯火流光,风光独美。说真的,我这一辈没进过这么堂皇的宫殿。只不过那晚没有月光,不是初十,因为初十的月光很美,不管是不是初十,这都不重要,行刺丞相才是重点。我点了点头。
“由于丞相府御史救主心切被你刺杀。你翻墙逃跑途中被府卫捉住。是否属实?”
这就太假了。公爵府之中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机敏的老家丁识破,我连翻三堵墙,要不是当晚无月辨不清西北,早就跑了。另外御史被杀,这锅我背不了。从头到尾我的剑都未曾出鞘,因为翻第一堵墙的时候剑就掉到小河里了。不过,这话已经无需再提了,因为这些反驳我才被折磨成现在这副样子,所以我不能继续说了,否则手也会被打断。我只能点点头。
“在此之前,有一个人花重金买你出手行刺,可有此事?”
这种事太多了,毕竟我是个职业杀手。宰过市井恶徒,杀过富商巨贾,探过深山匪窝,阴过武林高手。重金请我杀人这不是家常便饭吗?这问得就有问题,尽管如此我也只能点头承认。
“买你刺杀丞相的是何人?”
啊!,提起这个人……我一下子就陷入了沉思。
那天晚上,大约是上月初九。听起来像是个好日子,但后来又觉得它是个坏日子。这天晚上我院子里来了个紧裹黑衣的人,衣服裹得紧,一看便知是个女人,看那纤细的腰身肯定是个不一般的妙龄女子。她推开门来到我面前,褪去黑袍子,里面依旧是一片黑色,唯有胸口处漏出一片白,银光乍泄,丘壑分明,令人神往……
“嘭”的一声惊堂木把我惊醒,我吓得赶紧回答是个女人。
“此女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容貌何样?”
不得不说这问题切得恰到好处,我的沉思正到这个点。这女子吧年纪不大,顶多二十五六,只是看起来像经历了五六十年的磨难。至于容貌,起初是看不见的,黑布蒙着脸,双眼写满各种令人怜惜的深邃,深邃之间又染透了一层坚决。
她轻声细语求我,说是让我去什么府里,取一样什么东西的。我并没有回应她的央求,而是做了这辈子最不要脸的事。我告诉她我的规矩:不接蒙面东家的活儿。是的,这是我临时起意定的新规矩,不过这一世也就约束了她一人。实际上以前的活儿都是见钱就干的,根本不知道东家是谁。这次为了见一见此女子的容貌我竟如此的不要脸。也罢,我不说谁知道呢?这就是我的规矩。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退下面纱,黑夜里呈现出一张苍白却又精致的脸,如果她能笑一下,那么这将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脸……
惊堂木又把我惊醒,我如实告知,二十二三岁,容貌清丽脱俗。至于姓名,她的确也没告诉我。
“她给了你多少钱?”
多少钱?这是个不该问,或者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个中缘由还得细说。
其实当晚她就取下身上所有贵重细软给了我。金钗、玉坠,都挺贵重的,还散发着淡雅的幽香。我驾轻就熟一把塞进怀里。她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甚至哀求。当她把要求复述一遍后我就提剑去了,出门后还不忘让她在原地等着。
那晚其实我啥也没干,随便找了颗树对付了一宿。只想着揣着这些带着幽香的金钗玉坠如何跑路,然后再如何逍遥。反正那破院子我也没钱续租了,也不必回去了。
次日清晨,我醒了,是被饿醒的。赶忙跑到早市整了一顿豪华早饭。小笼包蘸酱,葱饼卷牛蹄筋,加白糖的稀饭。白糖,在这世道能吃得起那可是非富即贵。是的,看来这年轻女子的确非富即贵,她头上那个金钗足足可以吃半个月这规格的早饭。我捧着店家找给我的碎银子,心里不禁有那么点不忍心,那么一个年轻弱女子,不惜全身家当求我办事肯定有许多的苦衷,还有那苍白精致的脸颊、深邃之间染了一层坚决的眼神、更有那一袭清逸温润的幽香……我决定了,还是瞧瞧去,尽可能给她办了这事儿吧。
我顺着她之前的指点,找到了全城最气派的房子。我被吓了一跳,吓得胆战心惊,吓得头皮发麻。大门上悬挂着公爵府。这可不是一般人家。公爵,普天之下就那几个人,普通人谁进得去?就算我这种身手矫捷的刺客能进去也没有把握完成任务的。毕竟公爵府有自己的刀客兵团,他们有团练教头执掌,功夫并不比我差多少。我心中敲起了退堂鼓,还是走吧,骗点小钱花花就得了,小姑娘没钱了自然也不会去找别人了,更不会自己去送死,时间久了没准就放弃了。这么一想,我还是救了她一命呢。
午饭时间,我找了城里最好一家酒楼。西湖醋鱼、扬州炒饭、卤蹄髈、酱鸭腿、虎皮扣肉……撑死也值了。最值的是,这一顿豪华午餐竟然没花一个子。在我掏出玉坠兑钱的时候被一位富家公子拦下了,拿起那坠子端详一番就说我暴殄天物,这么好的坠子当饭吃不值,他二话不说帮我付了钱。于是,那一下午我都在酒楼听着戏曲,喝着酒。不得不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一天。唯一遗憾的是听到了薛将军战死沙场的噩耗。
薛将军,何许人?薛老将军开国武将,抗击贼寇抬棺出征,朝廷封爵西海公。忠武传三代,孙辈薛举更是年少英侠,十九岁挂帅奔袭漠北,一举平定战乱。受封奔雷将军,袭龙骧伯爵,御赐骁毅侯之女为婚。举国盛赞。如今战死沙场,人神具泣。可惜了,可惜了。可恨那骁毅侯作为监军错失战机断送悍将,夺爵削官锒铛入狱却也报应不爽……
“嘭”的一声响,我的思绪全被打断了。审判官继续追问酬金的事儿。我晃着脑袋告诉他就一个金钗而已。审判官疾言厉色追问,是否还有个玉坠子,我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交代了。审判官一鼓作气继续质问,你可知那女子是何人?
这问题似乎问过了,但以这种反问的口气,带着几许嘲讽,他们应该是早知道了罢。这女子是何人?的确是个人物,一个悲情人物。
我永远不会忘记初十那天晚上。那晚我还是回到了小院子。因为我还有不少东西想带走,也或者是想回去劝劝那女子,再或者跟她道个别,别让她在那里傻等。实际上我清楚得很,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那里等一天一夜呢?
不过我猜错了,因为走近院子, 屋里的烛火正明亮。我急切地推门进去,那女子端坐中央,身上黑袍已褪去,见我进屋便立即起身相迎。脸上不乏期盼之色。不过令他失望了。我告诉她这笔买卖我干不了,那可是公爵府,不是将相就是王公,谁有这胆子?就算有那也没有这等能耐啊。她退后几步,低下眉头,脸上失望的神色都在我眼里。突然心中有那么一丝不忍心。屋子里渐渐被烛光吞没,世界全都安静了。
我坐在一旁,总想打破这一股令人窒息的安静。于是自言自语地谈起白天听到的噩耗。边添油加醋边叹息,这一串讲下来我便回头看她,只见她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眼中仿佛燃烧着一股别样的情愫。我垂下目光,不忍与她直视,也不知她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悲苦。看着她胸前的锁骨一阵一阵起伏,低沉的抽泣分外清晰,分外沉重。突然间,她解去衣带露出整个上身,那曼妙紧致的身体在烛光中闪着温润的光,混合着扑鼻的幽香,令我无法自拔。我退后几步,连着凳子坐在了地上,显然这一出吓到了我。
“你今天去的是王丞相府邸。”
“他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眼见奔雷将军薛举与骁毅侯韩镇联姻拥兵坐大便设计陷害。先派杀手暗杀奔雷将军,挂个战死沙场的名头,另一边诬陷骁毅侯韩镇监军不利延误战机蓄意害死薛举。目的就是分化瓦解薛韩两家的势力。”
她一边抽泣一边倾诉起来,一句比一句高亢,一节比一节激昂。似乎是憋了许久的一股愤慨瞬间喷薄而出一般我竟然插不上一句话。实际上这会儿的我不自在得很,我只能背过身去不敢直视她那诱人的身体。终于有间隙能插上话了也只是提醒她把衣服穿上。
“因此,王丞相与我有血海深仇。”
听到这儿我似乎懂了些什么。当然,不等我问起她便继续说起来。
“没错,我就是奔雷将军薛举未过门的妻子,骁毅侯的女儿。今日冒昧只求豪侠能帮帮我,盗出丞相府中书房里的封漆锦盒,那是我父亲的东西。”
讲半天就为一只盒子,我就是傻子也不太信的。这盒子之中必有重要的东西。不过这也不能问。她也不会回答更不会讲下去。这时只听得衣服细碎撕膜的声响,估摸着她穿上了衣服,当我回头时,她却脱个精光站在我眼前,凝脂,曼妙,微醺,她扑到我身上。
“我已经没有其它金银首饰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的命可以给你,甚至,甚至,我的身子。”
这突如其来的香艳把我吓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我试着推开她,双手却又触及到更不可继续的地方,她紧闭双眼,视死如归,额头生硬地贴在我肩上,满世界都是少女的芬芳,我感觉得到她全身都在震颤。
“我只求你帮我。我……你……你放心,我虽是……虽是伯爵的女人,但还没有……。”
我知道的,全天下都知道。骁毅侯的女儿赐婚给了龙骧伯爵,完婚日期是下月初十。这时候,我心里升腾起一股剧烈的忐忑。我怎么能糟践龙骧伯爵的女人?他可是国之栋梁,国士无双的英雄。我虽是江湖市井之徒却也决计做不到是非不辨,廉耻不认啊。这时候我一把扶起伯爵夫人,扯过衣物给她裹上。她呆坐在地上,抽泣的声音更加剧烈。我不知道她脸上的神情,我背对着这屋里的一切,只有窗户上的烛光忽明忽暗,似乎也快油尽灯枯了。许久许久,抽泣声渐渐隐去,挣扎跳跃的烛火始终也是熄灭了。世界瞬间暗了下来。独留那股悲切的幽香,或又是一股悲切的忧伤。我用脚尖把剑挑起来,伸手握住。三步踏出门外。
“伯爵乃世间真英雄,夫人自不必轻贱自己。我虽是市井小人,但也知善恶荣辱。”我取下腰间那枚玉坠丢到她怀里,
“伯爵夫人请保重,我去去便回!”
话音刚落,我便几步腾挪出了院子直奔公爵府邸。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英雄的操作了。彼时,那伯爵夫人的神情肯定都是感激和崇拜……
公堂之外的传令侍卫把我惊回了现实。传令使凑近御史官一阵耳语,御史官又凑近主审官一阵碎念。在这之后,我的审讯就草草结束了。他们给我安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罪名,长到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仅能记住本月初十,西市凌迟。
凌迟,你们知道的,就是将活人挂起来一刀一刀地刮,血淋淋的,刮死为止。很恐怖是吧,不过仅此而已了。
实际上本月初十的天气特别好,在押赴刑场的路上,阳光格外柔和,正如上月初十的幽香一般温润醉人。两侧的风光一定是无限好吧,毕竟熙熙攘攘的都是嬉笑颜开的人群。我低着头,佝偻着背。不要问我有没有后悔,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觉得今天不管西市如何吵闹,屠刀怎样锋利,血肉哪般模糊,我都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在临近刑场的时候,在和煦的阳光里,我又回忆起了那一阵幽香,它如丝入密,穿过人群,击碎恐惧。我闻到了。对不起,伯爵的女人,你要的东西我甚至都没见着。我抬起头来,在最后的时刻尽情呼吸一口这尘世间的氤氲吧。依稀间,对面立着一个人,香味传染了所有阳光。我努力睁开眼。
睁开眼,她在对我微笑,那张脸苍白却又精致……此刻,行刑官通报了她的罪名,那晚她也进公爵府刺杀了王丞相。是的,她的仇人终于死在她手里。她嘴角微微上扬,温润精致的脸,无牵无挂的笑,突然间她却又哭了。眼里饱含的不是仇恨与不甘,也不是无奈和恐惧,我确信自己能读懂,那都是愧疚和怜惜。。。我闭上眼扬起嘴角。我不后悔,再见了,伯爵的女人。
2021.5.26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