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身边熟识的老人很多，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又都有相似之处。这次我想写的，是位七十岁的老人，跟我奶奶年纪差不多，又是邻居，我喊她陈婆。小时候她常到我家来跟奶奶拉闲话。我断续旁听了很多。
陈婆闺名陈世芬。年轻时候的陈婆应该是好看的。虽然她的眼睛不大，但笑起来弯弯如月牙儿。她的皮肤至今还是白皙的，虽然有了皱纹。所以天生丽质这种事，不是古人没事写出来哄小孩子玩的，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仅仅好看，也没什么好写的，无非是红颜薄命那个系列。而陈婆，不仅是好看。她是她们家乡方圆几十里的能干女人。她家男人常年不在家，她独自带两个儿子长大。
她最让村人羡慕的也是她的这两个儿子，长子在省里，政府的人，手上有着不大不小的权。次子在惠州，与深圳隔壁的城市，虽然是打工，但也买车买房定居下来了。只是，她已经七十了，却是孤身一人住在老家，听奶奶说，她的长子每年会回来两三趟，不过当天就会走。次子已经几年没回来了。至于儿媳或孙辈，几年没见喽。
问起陈婆，她就会长叹，媳妇不贤惠啊！不让儿子回来。我两个儿子本来都孝顺得很，现在不敢回来呀。媳妇不贤惠啊！然后，如果你愿意，她可以一整天，给你说媳妇是如何不贤惠的。她越说越气，眉头皱得越紧，嗓门越来越高，面色则渐渐红润起来。听来听去，好像就是那句“媳妇不贤惠，不让儿子回来”最让人印象深刻，具体怎么不贤惠，却愣是没能让我记住。
春节在家呆得久，我向奶奶问起陈婆家的事情。奶奶说，她也挺可怜的，不过，她呀，本来是应该有福享的。还是各人脾气，一辈子改不了的。
陈婆的娘家，在深山里。她的婆家，依然在山里，只是山势没有她娘家那么雄伟险峻罢了。所以相比起来，她还算是嫁到了山下。只是，她从嫁到山下一脚迈进婆家门时，就开始了她长达一生的恨意。
陈世芬嫁入婆家时已是二十三足岁。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老姑娘了。媒人上门提亲时，重点说了两点：一，男方长相好，读书人，行医的，不是泥腿子；二，男方家在山下。她瞎眼的娘听了很欢喜，大哥听了也觉得极满意，何况提亲的媒人又是亲戚，都是迫不及待想要应承下来。但她娘还是先回房里问了她的意见。
芳龄二十二岁的陈世芬沉默了一会，问，这么好的条件，到我们这里提亲，又不挑我的年龄，是不是年纪很大了？娘说，不是不是，我已经问了，比你大两岁，刚刚好的年纪。这是你堂伯心里惦记着你，知道他们家老大没媳妇，所以找人去说过你，那家就动了心，托你堂伯来提亲。
陈世芬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确实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而且，读书人，长相好，家在山下，有这些条件的男人，足以吸引任何一位山上的姑娘。
亲事定下来之后，男方上门，一家人看了都很欢喜。确实是个相貌上等的男子，说话也很有学问的样子，带来的礼也都得当。于是半年之后，陈世芬就出嫁了，而且是嫁到山下去了。
之后，是她充满怨念却又坚韧的一生。
她进门的时候，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心里没来由一紧。果然就听到旁边的宾客轻声谈论，是男人前妻留下的娃。前妻？竟然是娶过妻的！怎么从来没有人提过？
拜堂的时候，她一张俏脸绷得紧紧，抬头看男人，倒是一表人才，抬头看高堂，发现婆婆眉眼疏阔，此时正有些不满地盯着自己，她索性站直了身子，平平接住了婆婆越来越凌厉的目光。
她的男人，是赤脚医生，婚后三天陪她回娘家，喝得烂醉，第二天直接去了村诊所，在另一个队，走路需要足足半天的功夫，每个月回来住几天，家里的事从不过问。她的小叔子，间歇性精神失常，订了亲，尚未娶。她的婆婆，是方圆几十里人人夸奖的能人。她的公公，相貌威严，但极少开口，似乎从不过问家中琐事。家里，还有一个特殊的成员，男人前妻的孩子，才一岁多一点。
婆婆在她从娘家回来的第二天，就试图把那个孩子交给她带，她冷着脸拒绝了。“我一个刚成亲的姑娘，怎么晓得如何带孩子？而且，成亲前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他是结过婚的！这不是骗婚吗？”
婆婆声音也提高了：“骗婚？你一个二十多岁被退了婚的姑娘，自愿嫁到我家的，我儿子，识文断字的郎中，哪里不好？怎么就骗婚了？这个娃娃的事，我们都清清楚楚讲给你亲戚听了的，他当时喜得什么样，拍手说行行行，没问题。还说你贤惠能干，心眼儿也好，进门就能帮照顾这没娘的女伢。我看，能干是能干，其它的就不一定了。”
陈婆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就摞下一句，“我嫁过来，也不可能反悔了。这小孩子，我是绝对不会带的。”她说到做到，在娘家时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时一分一毫也没有减。
从此就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争。奶奶没有说太多细节，估计也是不记得了，何况很多也是听陈婆说起的。一切都可能引发婆媳战争，比如某餐饭吃什么，比如先种青菜还是先种萝卜，比如村里有人家办喜酒应该送礼金还是礼物……陈婆抱怨说命苦，先是被骗来嫁给一个亡妻的男人，平白做了一个孩子的娘（其实她并不允许那个孩子喊她娘，那个孩子只能喊她婶），又遇上一个恶婆婆，什么事都要管着她。奶奶叹气，其实陈婆想错了，我们那个时候，本来婆婆就管着媳妇。脾气稍微和顺一点，不就行了，古家婶子，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做事有分寸又好面子，村里没人不夸的。陈婆啊，自己没想明白。
陈婆抱怨得更厉害的，是婆婆从不帮自己带孩子。男人总是在诊所，家里的农活又一样也不能丢，于是她忙了山上忙家里，两个孩子相差四岁，开始是把带到山上去，让他们自己玩，自己忙着锄草或点种什么的，时不时喊一声，还比较放心。可是有一次小的调皮，在小坐架里左摇右晃（从前农村里木制的一种东西，类似现在的童车，不过不能移动，只是方便孩子在里面能坐稳），结果连人带坐架从山上直接滚到山下，几十米远。好在是冬天穿得厚，除了手和脸，身上倒没什么伤。后来就不敢带去山上了，就丢在家里，中午回去时往往是一身泥一身臭。
陈婆跟奶奶抱怨时，我曾经听过。她的婆婆已去世多年，但她每每说起往事，还是愤愤不已，“那老奶奶，心狠呐，亲孙子都不带。我两个伢子可怜，除了我这个当娘的，从小没得人疼他们。老奶奶狠心，死得早，我这两个伢子年年回来还去给她烧纸磕头。要我讲，去什么去？”她眼睛微眯，不是笑着眯，表情是深仇大恨的表情，失了往日的好看。
婆媳之间的恨，竟然不能随着其中一方的死亡而结束，真是不知道这仇有多深。又或者，是活着的人，有多放不下？不过她的这些描述，却让我隐隐对自己将来也会有婆婆这件事，心有惴惴。不过看我奶奶与母亲，又觉得似乎挺好。或许，是陈婆命不好？
后来我读书去了，春节回去，从陈婆口中听到的，从她恶婆婆的不是，渐渐变成了她媳妇的不是了。
她的大儿媳妇是个性情泼辣反应其快的女子，虽然在城里上班，逢年过节的回婆家，见了邻居们从来都是高声笑语，常常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她的小叔子还曾经取笑她，她大婚的日子，那么闹哄哄的场景下，还是只听到她一个人的笑声。她笑着应，哭也是一辈子，笑也是一辈子，当然要多笑才是赚到。
当然，别看她总是笑言笑语，却是绝不受委屈的。父亲是教师，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家里是小公主的待遇，当然没道理跑到婆家来受委屈。听说大儿媳刚进门那年春节回婆家，陈婆清早六点不到就起床做饭，整栋房子开演奏会一般热闹，然后高声大嗓门喊儿子儿媳吃饭。儿媳妇笑吟吟的，说，妈，以后你早上起来做饭，声音小一点，太吵了。要不晚一点做，这大冷天，六点就起来还要烧炭烤火，不划算。说完转身刷牙洗脸去了。
陈婆还试过让儿子儿媳把工资交给她管。饭桌上她说，“这现在年纪大了，地里淘不到什么钱，家门口赶礼越来越重，我也不能处处找你们要钱，要不然你们工资放我这里，我帮你们存一些，平时家里用起来也方便。”儿子还没来得及抬头，儿媳妇说，“妈，您老不认字，我们又不常住家里，也就过年过节的回来，总不能每个月发了工资还专门往家里送一趟。再说结婚您和爸一分钱没有帮我们借，我们还要尽早把欠的钱还了。赶礼图的是有来有往，我们结婚没收人家礼，人家有事您就也别去不就行了。我们年节给您和爸的钱，自己买吃的买喝的就好了。”接媳妇这样的大事，当然是收了礼的，只不过这些礼金都在陈婆手里，所以儿媳妇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好再说了。
奶奶后来跟我说，陈婆有福气啊，我们这村里哪家娶媳妇做爹娘的不脱层皮？她倒好，两个儿子娶媳妇，一点儿没操心，没花钱。大儿子在单位摆的酒席，做公公婆婆的去收收礼，吃吃饭，媳妇就进门了。小儿子在惠州领的证，回来时媳妇家里摆了酒席，请了亲戚朋友聚聚，做公公婆婆的又是去吃吃饭媳妇就进门了。
那陈婆帮媳妇们带孩子了吗？我是奶奶带大的，所以想着曾经那么抱怨婆婆的陈婆，大约对孙辈异常疼爱的。
奶奶摇头。她大儿媳妇生娃时，住单位，离家里几十公里，坐车三四个小时吧。娃儿落地，是个闺女，满月了陈婆才和古老爷子去看看，住了一天，就回来了。“啊？”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说，自己是做婆婆的，不会照顾人，不如让儿媳妇的亲娘照顾。再说了，家里猪啊鸡啊的没人照应，不放心。”“猪啊鸡啊的比亲孙女还重要呢。奶奶，还好你对亲孙女比对猪好。”我抱着奶奶笑。“她大儿媳妇人不坏，经常给她添置衣裳什么的，就是嘴上不吃亏，其实该她做不该她做的事她都还是会做。这些年没听陈婆夸过媳妇，陈婆想不开啊。”
奶奶说，后来她小媳妇快生了，请她去帮忙照应，她去了。两个月后就回来了。回来说媳妇太难伺候了，简直就是千金大小姐，在那里没法住。不过她小媳妇家的姑姑们也传了话出来，说小媳妇坐个月子哭了两个月。她家小媳妇娘家离这不远，听说，是个性子特别温顺的丫头。奶奶看看我，你呀，以后得有点脾气。
陈婆抱怨得多了，话也越说越不好听，自然是会传到两个媳妇娘家的。后来两个媳妇就渐渐不怎么回来了。最近几年，干脆春节也不回来了。倒是老爷子，两个儿子家里住住，又回来住住，自在得很。陈婆怎么不索性去儿子家呢？奶奶笑着看我，“她说不愿意去，住不惯。也有人讲，她两个儿媳妇都没再开过口请她上门。”
我说奶奶，您好福气，年年春节一家子都回来，有时姑姑叔叔还抢着接您去城里住，是不是嫌烦啊？奶奶笑，嫌啊，嫌你们这些孩子个个皮猴似的吵。我偎着奶奶，“嫌也没法子，谁让都是您的宝呢。”
“对了，奶奶，陈婆为什么被退过婚？”
“陈婆退婚的事啊，下回奶奶给你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