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欧洲的米思特先生的游记里偶然看到这篇文章,米思特先生的误解让我觉得有趣。
——题记
(一)
东边的天色刚刚开始发白,在东方的王国里,不长胡子的阉人走出厚重的大门,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开始唱歌。
阉人小时候被关进一间小黑屋,端坐在皇宫大殿中央的男人命令官员割掉了他的生殖器,之后用权力把他关押在挤满女人的皇宫里,逼迫他端屎端尿,吆喝开路,照顾那些生活无法自理的人。自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他缺失的那一部分。他和所有后天失明的人一样,因为见过阳光,所以比任何人都更渴望重见光明。阉人也总觉得自己两条腿之间还吊着一团雄壮的东西,因此小便时空荡的裆部和花洒似的排尿让他沮丧。更折磨他的是每天在很多漂亮的女人间游走,他的生殖器却在割下后被吊在某个不知道方位的房梁上,他的欲望随风飘扬但找不到回归他身上的路。当皇宫的主人和他的女人们在床榻翻滚时,这种折磨攀到顶峰,他往往全身颤抖,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唱歌才能稍微平静。
他有一副好嗓子,不像男人那样低沉,比女人还要清亮宛转,然而皇宫的主人只允许他唱寥寥几个字。他亮开嗓子,唱他唯一被准允吟唱的歌谣:“上朝——”
上百名大臣身穿华丽的官服,络绎地从皇城的城门洞中走进来。他们走过漫长的雕刻着龙的大理石,攀上白玉铺成的台阶,目不斜视地路过引颈高歌的阉人,踏入镶满黄金的灿烂皇宫。
晨曦铺展,还未能逐走皇宫大殿里的阴暗,皇宫和广袤大地的主人孤单地匍匐在阴影中,在他那高大的帝座上沉眠,阉人高亢的歌声也没能唤醒睡梦中的他。他打着鼾,流着口水,磨着牙,发出瘆人的声音的同时,低声地说着梦话。
(二)
两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
大臣们站得太久,又上了年纪,因此他睁开眼睛时,有几个大臣偷偷捶着酸痛的大腿。
他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满意地看着他们停下拍打麻木的双腿后重新笔直地站好。他开始在寂静的皇宫里第一个说话:“你们都是我的土地上最聪明的人,知道女人有多难应付。而我有三千个老婆,要让她们不闹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史官,我眯了一会的这件事情你怎么写的?”
史官从大臣中走出来,弯着腰说:“江南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河里的水不断上涨,漫出河堤,淹没了农田和庄稼,冲毁了房屋。皇上十分担心江南的灾难,忧虑得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皇上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召集大臣商议救助洪灾。”
皇宫主人没有对史官的记载进行评论,对他说:“昨天晚上我没有去第三百八十三个老婆那里,也没有去第二千七百二十一个老婆那里。”
史官说:“什么都听你的。历史就像女人身上的裙子,它随着心情的变化更换。”
皇宫的主人捋了捋他稀疏的胡子,对史官点了点头,然后对大臣们说:“刚刚我结束沉思,抬起头想和你们商量江南的灾情时,看到有人在开小差。我要砍掉几颗脑袋,惩罚你们的懒惰。”
没有一个大臣站出来说话,佩着锋利的刀、穿着厚重甲胄的士兵闯进大殿,他们拖走了一个将军,一个管财政的大臣,一个靠写文章让皇宫主人开心的弄臣。他们被拖出大殿没有多久,三个士兵各用一个铺着红布的盘子装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走进来。杀人并不是终点,还需要让皇宫的主人亲眼看到他们没有偷偷放走该杀的人,也没有用另一个人来代替死者。
(三)
鲜血让皇宫主人精神振作,红色在东方的王国同样具有强烈的刺激作用。
皇宫主人挥手让士兵退下,等他们把厚重的木门带上后,才对大臣们说:“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只有这屋里的人知道,所以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也只能对你们说。刚刚我做了个恶梦,梦到了以前的皇帝。”
所有的大臣马上跪在地上,身体紧贴着地面,没有人敢说话。似乎现在的皇宫主人和原来的主人关系不太好,大臣们都害怕听他提起以前的事。
皇宫主人接着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篡夺了那位的皇位……”
大臣们捂紧耳朵,不敢再听下去。东方王国有这么一句谚语: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他们现在就希望自己不知道正听着的事情,一丁点儿也不。
皇宫主人说:“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我的侄子,我是他的亲叔叔。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登上皇位,看着他坐上这把椅子,看着他颁布那些荒唐的命令。我替我的侄子担忧,下定辅佐他的决心,希望他改正错误,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将我们共同的祖先传承下来的王国治理好,让我们土地上生活着的民众可以安居乐业。但是他只听从自己的内心,追求谁也不能管束他的自由,把民众的事务和意愿抛下。后来他更加疯狂,竟然说这皇宫是个巨大的监牢,而他是这监牢里唯一的犯人。”
(四)
“是他自己不想当皇帝,是他自己。”皇宫的主人有点激动,“他自私,懦弱,没有丝毫责任感,幸运地是他最后没有完全忘记他的使命,将他的皇位,这天底下最苦的差事,传给了我。因为没有儿子,他只能选择和他有一样血脉的我,他的叔叔。从此我代替他被关在这个牢笼里,为所有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倾注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全部的热情,保证他们有饭吃,有钱赚,有女人可以娶,有孩子可以生,让老人不被他的子女抛弃,让幼童能够在父母的羽翼下健康成长。哪怕现在遥远的江南下的一场暴雨,也可以让我不能安然地睡觉。可我替他做了这一切,外面还有人在传播我杀死了自己的侄子,抢夺了他的皇位。在他们编造的那个荒唐的故事里,我成了篡位者,夺权者,耍弄阴谋的小人,他们有谁知道三千个老婆勾心斗角的痛苦?有谁知道拥有天底下所有的财富却不能随意使用它们的煎熬?”
没有谁能回答他的问题,最好色的大臣也没有能力娶三千个老婆,而他们的财富全部来源于皇宫主人慷慨地赏赐。
“你们都知道我没有杀他。”皇宫主人继续说,“没有。甚至我每年还派出士兵去寻找他,可他把自己藏得太好,根本不给我向世人解释的机会。他肯定是故意的,引导舆论来歪曲我,报复我当年带着士兵围住皇宫,要整治他身边那些他所信任的奸臣。他为了保住那些只会卖弄舌头的滑头,竟然做出让出皇位这样的荒唐事,可以看出他被那些人毒害得有多深。”
(五)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比信任自己的老婆更信任你们,你们必须为我洗刷污辱,抹平谣言和它带来的伤害。”皇宫主人平静地要求他的大臣们,然后说:“今天砍掉了三颗脑袋,这是为了惩罚他们在围住皇宫时对以前的皇帝——我那位让人可气又可怜的侄子——的不尊敬。将军当年率领着他的士兵,完全不遵守我下达给他的命令,我命令他围住皇宫,他却让他的士兵挥舞手中的剑,拉动手中的弓弦。他违背我的意愿攻打皇宫,目的却只是为了把我侄子的一个老婆抢回家当自己的老婆,他该不该杀?财政大臣的眼里只有钱,完全无视我侄子的皇帝身份,他计算每一栋宫殿值多少钱,称量我侄子的每一个老婆能卖多少钱,他背着我把她们卖给贪婪的官员、黑心的商人、种地的农民(译者注:作者应该是在说富农或大地主),甚至还把她们卖给妓院,让她们从高贵的宫殿女主人变成有一万个丈夫的可怜女人——哦,那些漂亮的可怜女人——他还把卖掉她们获得的钱中的十分之一拿回了自己家,他该不该杀?负责写文章的这位官员,他是最无耻地,他无情地贬低我的侄儿,一会儿说他是个暴君,一会儿又骂他懦弱无能,他用自己的想象给我的侄儿编造出许多根本没有的罪名,而且这些罪名还互相矛盾,哪怕万能的上帝(译者注:作为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作者大概不能写下异教神的名字)也不能让一个人同时犯下那些罪行。当面的辱骂可以说明一个人的喜好与厌恶,背地里的中伤却只能说明一个人的坏心眼。一个愚蠢的坏心眼的家伙,他该不该杀?”
大殿里空荡荡地回响着皇宫主人平静但充满了威严的话语,等到回声都不在大殿里响起时,所有的大臣才敢说话,他们一起喊着对皇宫主人的祝福:"万岁——"(原注:对于这一点,我始终坚信: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赐人永生。)
(六)
阉人躲在大殿里第三根柱子后的阴影里,看起来就像夜间从洞穴里爬出来捕食的蛇。在东方王国的皇宫里,那些被割掉生殖器的人都会长得像蛇,他们的头变得扁平,身子变长,喉咙里发出蛇觅食时的"咝咝"声。(原注:按照东方王国“太阳-月亮”的哲学理论,他们被割下生殖器后就会月亮太多,于是他们的性格也会变得和月亮一样善变,身体就会变得和月亮的象征蛇一个模样。)(译者注:此处的太阳月亮可能是代指阴阳理论。)
阉人在柱子后发着抖,他的两条腿就像大海上的小船一样不能停止摆动,他的脸也变得和皇宫主人一样苍白。不过皇宫主人脸色苍白是因为他老婆实在太多了,阉人的脸色苍白更像是害怕引起的。
一到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就开始唱歌,这次他用一种最好的歌剧演员才能掌握的花腔演唱:“退~朝~”
无与伦比,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歌唱家,大殿甚至整个皇宫都传遍了他的声音。他的胸腔和腹腔都进行了很好的共鸣,这有助于他声音的质感和穿透力。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阉人都是最好的歌手,只是东方的阉人的歌唱天赋被他们皇宫主人限制了,只能在有限的地方极其有限地展示出来。
大臣仿佛得到了赦免的命令,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像草原上的豹子一样灵敏地从大殿里跑出去,一直跑到皇宫外才体力耗尽,恢复他们平时慢条斯理的贵族气质。
皇宫主人也站起来去找他的老婆,他有点着急,匆忙地说:“把那根柱子砍了。”
我认为他是对阉人唱了不被允许的歌而有点愤怒,毕竟这首歌平时在大殿里是由另一个阉人唱颂。
(七)
我在东方的皇宫里获得了一些特权,皇宫主人觉得我是历经千辛万苦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客人,因此愿意让我分享他的一部分权力。我可以在皇宫里自由行动,除了不能进入他老婆住的地方,别的地方我都可以随意进出。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去了解他们的艺术,记录他们的生活。
我和阉人也成为了朋友,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而且他知道皇宫里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朋友,我觉得你现在不太好。”我走到阉人身边,敲打他依靠着的柱子,真诚地想帮助他。
阉人似乎心情好了很多,他对我说:“皇帝昨天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他梦到了以前的皇帝。”
我说:“他刚刚也做了个以前皇帝的梦,我开始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现在我要改变主意了,看来他们的关系很好。人只会梦到他想念的人,不是吗?”
阉人说:“恐惧也会钻进我们的梦。”
我并不想知道所有大臣都不想知道的事,所以我对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他刚才走的时候,命令你砍掉这根柱子,我看得出来他是对你有些生气,才会给你下达这么为难你的命令。可现在你要怎么砍掉这根柱子?它看起来太大了,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皇帝从来不说俏皮话。”
(八)
阉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准备砍柱子,他甚至连去找把斧头的想法也没有。我是赞成他的态度的,东方人的建筑艺术我也研究过,如果他把柱子砍了,大殿就有倒塌的危险。至于他怎么回复皇宫主人的命令,我想他比我离皇宫主人更近,比我更了解他,所以我不再劝导阉人。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很多年后,当我老了,想趁着死之前回到我的故乡,我向皇宫主人表达我想离开的意愿时,他真诚地挽留我。但在看出我的决心时,他慷慨地派遣阉人护送我一段路,我才从阉人口中听到这个早晨发生的故事的后续。
阉人和我骑着马离开皇宫,我的马背上装满了我几十年来在东方王国收集的好东西,有瓷器,有丝绸,以及皇宫主人在心情好的时候送给我的一些金子和宝石之类的小玩意儿,当然还有我一本又一本的记录。他们的纸张很薄很白,是文字最好的载体。
阉人送我走出皇宫,走出皇城,走过宽广的平原,经过数个繁华富裕的城市,开始进入荒凉的沙漠。阉人依旧没有离开,这让我疑惑,依我对皇宫主人的理解,他对我的情谊抵达了不了这么远的不毛之地。而阉人在友谊和使命之间,也不可能为了友谊放弃他的使命。
阉人很快看出我的眼中的疑惑,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敏感,因此在抵达沙漠边缘的一个偏僻小镇时,他在那边泥巴糊成的房子里和我说:“那一天,皇帝要杀我。”
(九)
我很快明白过来是哪一天,只有那一天皇宫主人在皇宫里砍掉三颗脑袋。根据我的观察,皇宫主人有轻微的洁癖,平时十分爱惜皇宫的清洁,绝对不会让鲜血弄脏他皇宫珍贵的地板。
阉人知道我想起了那一天,因此他继续说:“将军是皇帝守卫北方边疆时就跟随他的将领,听说他的刀曾被异族的鲜血染红,那是皇帝的父亲——从异族手中抢回皇位、建立这个国家的皇帝——还没有死之前发生的事情了。皇帝的父亲临死前把皇位交给了他的孙子,一个懦弱但有着很多美好品质的年轻人。现在的皇帝因此觉得不公平,他在成年后的许多年里,一直替他的父亲驻守边疆,震慑依然强大的异族,击退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攻击。他的赫赫战功并没有让他获得他父亲更多的喜爱,皇位从他身上跳过去,从祖父传给孙子,他死去的哥哥的儿子成为了王国的主人。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时间无法入睡,欲望像野草的种子一样钻破北方的冻土,生命的冲动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他的背。在很多个睡眠不足的夜晚后,他让将军领着他强壮、每一个士兵都杀死过一百个异族的军队,从北方杀向南方。他命令将军攻破皇城的高大城墙,杀掉皇宫里的侍卫,同时杀掉皇城里每一个敢说话的人。将军很快树立起他的威信,他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刽子手都不逊色,他完全控制了皇宫,皇城,乃至整个王国。这个时候,皇帝派出了财政大臣。”
(十)
“一场战争可以让一个国家变得贫穷,何况是一支驻扎在偏僻的边界城市的军队。仅仅是北方到南方的遥远距离,他们就要吃掉一个国家一半的粮食,还有士兵会因为战争死去,为此需要给他们的家里人寄钱,弥补他们失去儿子、丈夫及父亲的悲痛。皇帝懂得战争的原理和细节,因此他派出财政大臣的时机恰到好处。财政大臣出发前,皇帝对他说:‘把所有能换钱的都换钱。’财政大臣是一个可靠的人,但他并没有完会遵守皇帝的命令,他觉得皇宫将来的皇帝还用得着,因此他对那些建筑没有伸出他贪婪的手指。除此之外,他贩卖女人,囚禁小孩,没收他们的所有财物,把他认为能榨出钱来的地方都挤压了很多遍。最终,他从皇宫里找到了足以买下一个国家的钱财。这个时候,文笔很好的官员开始每天趴在自家的书桌前,他要找出皇帝比他的侄子具有更高贵的血脉的证据——尽管他们的血脉都来自已经死了的老皇帝,但叔叔总比侄子离老皇帝更近一些;他要告诉整个王国的民众,侄子是一个多么坏的坏蛋,根本没有能力做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他还要编造一道假的命令,制造出是侄子看到叔叔的贤能美德因此惭愧地让出皇位的事实。他的任务并不比将军或财政大臣的更容易,但他很好地完成了交给他的使命。”阉人说。
(十一)
“他们是罪恶的同伙。”我打断阉人,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他们是功臣。”阉人笑着说,我觉得他的笑容和苦瓜一样苦涩。他接着说:“他们为皇帝立下了大功,将军赶走了以前的皇帝,财政大臣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写文章的大臣把人心里的黑白颠倒了过来。他们都很好地完成了皇帝的命令,因此在皇帝坐上皇位后,他们都获得了提升,成为了更高一级的大臣。”
“那皇宫主人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我问阉人。
阉人说:“因为他们在完成命令的过程中都犯下了错误。他们做得正确的地方让他们做更大的官,而他们犯下错则让他们失去生命。将军有机会杀死以前的皇帝,可他却把他放走了;财政大臣卖完了所有以前皇帝的老婆,他不知道其中有几个漂亮女人皇帝也想娶她们做老婆……"
我有些激动地说:”那是他侄子的老婆!”
阉人说:“那并不重要,对吗?我的朋友。写文章的人被砍头是因为他不够聪明,他改写了半年的历史,为什不可以改写三年的历史?他领会不了皇帝的意思,没有用他的笔完全抹掉以前的皇帝存在过的痕迹。”
(十二)
听到的故事让我的心情很沉重,可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明白,因此我问阉人:“现在我知道了皇宫主人是因为恨那三个大臣才杀死了他们,可他为什么在那天又要杀你呢?”
阉人说:“因为我也参与了那件事。我是接到皇帝秘密的命令,一个人偷偷地进入皇宫的。我找到了几个以前皇帝的老婆,把她们悄悄地藏在一个谁也不会去的偏僻宫殿。她们那个时候都十分害怕,所以我用跟着我就能保住生命轻松地诱惑住了她们。等将军的士兵从皇宫里离开,等财政大臣的算盘不再拨动,等所有人都以为皇宫里再没有女人时,我等来了被情欲折磨的皇帝。我们私底下进行了交接,这些女人成了皇帝秘密的老婆。那一天,皇帝让她们在那间偏僻的宫殿里脱光衣服,然后他让我替他脱光衣服,他就扑向了她们。他和她们在那间宫殿里呆了三天,才脸色苍白地让我扶着他离开去休息。”
我惊叹皇宫主人的能力,阉人却说:“他是新的主人,所以他的话就可以让她们疯狂。他躺在宫殿里的床上,让她们分成两个人一组为他表演。有时他也让我参与,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有损她们的贞洁。大部分时间他就躺在那里看,要求女人们按他的要求表演。另一些时候他会被情欲控制,他就指定一个女人为他服务。即使是这样,三天后他从那些光溜溜的女人中被我扶起来时,他的两条腿也在发抖,根本无法靠自己的能力站稳。”
(十三)
“从你的故事里我看不出你犯下了什么错误。”我说,“难道是因为你把他拉进了欲望的深渊?”
阉人说:“他从来不觉得欲望是错误,他信仰的教派让他相信和更多的女人睡觉,会让他收获长生。他要杀我,只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
我说:“我知道那个恶梦,他梦到了他的侄子。”
“是的。”阉人说,“他总是梦到他的侄子,在梦里他一次次杀死他的侄子。”
我说:“既然这样,那怎么还会是恶梦,难道他在梦里杀死他侄子时,会因为他侄子流在地上的鲜血感觉到害怕。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三个还流淌着鲜血的脑袋也没有让他恐惧。”
阉人说:“让他恐惧的不是他的侄子,而是将他侄子藏起来的那些人。他拥有一切,王国所有的钱财都是他的,土地上所有的民众都臣服于他。可在那一个夜晚的梦里,他发现他的权力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么巨大。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隐藏在他的权力抵达不到的阴影里,他们同情他的侄子,将他藏在他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如果他能真正杀了他的侄子,他肯定不会再有任何恐惧。可现在这群人让他恐惧到战栗,他想向他们宣示无上的权力,可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既然有这样一群人,那么在他认识的人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人?一个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人,会不会心里也藏着权力照射不进的黑暗?就是因为想到这些,他刚好看到待在第三根柱子的阴影里的我,所以他有了杀我的想法。”
(十四)
阉人说:“在他没有当上皇帝前的很多年里,他站在他父亲或侄子的皇宫里,他的位置就在第三根柱子下的阴影里。他就是在那根柱子旁,在那片阴影里,蕴酿出了他的阴谋。现在他是皇宫的主人,坐在他父亲和侄子曾坐过的椅子上,需要面对阴谋的就变成了他。那个恶梦引动了他的怀疑,第三根柱子下的阴影,在他眼里就像人心一样黑暗,而我当时正好站在那片阴影里。”
我终于明白过来,说:“所以他要砍掉第三根柱子,其实是要杀你。可是他为什么并没有杀你呢?是因为仁慈,所以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阉人说:“因为那一天他不能杀死我。他才砍下三颗脑袋,那些看起来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大臣,其实心里都明白,他是在将自己的罪恶推到死去的三个身上。当然那三个人的死也因为他们都犯下过他所不能原谅的错误。他要告诉所有人,他和那些加害他侄子的人并不是一伙的。如果他的侄子死掉了,他当然不需要这样做。可他侄子还活着,并且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保护着,他就必须要做出这样的表态。他对那股神秘力量的恐惧,让他决定暂时向它低头。但他不能在那一天杀我的原因,却是我和他们三个人的不同,他们三个人是挂在城门口人人可以看到的罪恶,而我的罪恶却是要极力隐藏在皇宫的深处。他不能让所有人将我和那三个人联系起来,他要把抢夺侄子的老婆这件事完全掩埋起来。”
(十五)
我说:“我的朋友,他不在那一天杀你,还可以在另外的任何一天杀你。杀人的想法一旦在人的心里发芽,它只会长成茁壮的大树,而不能期望由一个不受约束的人自行拔除。可你到现在还活着,这中间是否发生了什么?”
阉人说:“他被自己逼疯了。每天夜里,相同的恶梦折磨着他,不断重复地告诉他,在他的权力笼罩的大地上,那些民众时刻想着反叛,他们要迎回他的侄子做这片大地的主人。在梦的另一些时刻,他坐在高耸入云的皇位上,金色的椅子光芒万丈,但没有一个人看他,虽然所有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他们对他的漠视伤害了他,原本只是因为那些天天用脸面对着土地的人习惯了弯着腰看着脚下,可敏感的他却认为他们受了他侄子的诱惑,故意与他对抗所以不往上看一眼。无视比反叛对他的伤害更加巨大,对于反叛,他可以派出他强大的军队去镇压;可无视却让他束手无策,而他只要一想到他的王国还有人不知道他是皇帝,所有的人却依靠他的庇护才能安居乐业,他的心就像被绞索吊着的脖子一样疼。”
我说:“难怪他后来疯狂地建造那么大的船,不可理喻地沿着运河去了江南六次。”
“其实你也看到了他的疯狂,只是你不敢相信而已。”阉人说,“在让他疯狂的这件事上,我没有砍倒的第三根柱子这时也派上了用处。它时刻提醒着他它的存在,它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离他近得可以让他窒息。而我,从此再也不站在第三根柱子下,只要那片阴影还存在,里面有没有人并不重要。就这样,我躲过了被砍头的命运。”
(十六)
“同时,我开始了我的报复。”阉人像蛇一样吞吐着分叉的舌头,阴森地说,“他派人割下了我的生殖器,把我绑在身边让我看他和女人睡觉,还想杀我,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好欺负。”
“这件事我是不是不知道更好?”我看着毒蛇一样的他,有点害怕。不论是他还是那天被砍掉头的三个人,皇宫主人要杀他们的原因其实都是他们知道得太多。在东方王国停留的这么多年,我知道这里的人都要遵循这个道理才能活着。
“无所谓了。”阉人说,“他让我送你,是因为不想再看到我。而我也厌倦了继续被困在那座皇宫里。不过一想到他如果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他一定会后悔没有杀了我,我就觉得高兴。而现在,这份埋藏了几十年的喜悦,我想与你分享。我的朋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那么朋友,我们现在已经走进沙漠,前方的路上再没有那座皇宫的眼睛盯着,你可以把你做过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很珍惜他的友谊,因此鼓励他。
阉人一边“咝咝”地吸气,一边说,“就在那天下午,在他要杀我的阴影里,我在第三根柱子下的阴影里想出了办法。你离开后,阳光从窗格里射进皇宫,第三根柱子的阴影变得更大,也变得更加漆黑。那片阴影里真的藏着阴谋,只要站在那阴凉的影子里,阴谋就缠着人的脚往脑袋里钻。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个让他没有子孙的办法……”
“我不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了,魔鬼会依附语言留存在世上。”我阻止阉人继续说下去,再听下去,我就要听到这世界上最黑暗的诡计。别的阴谋总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这个诡计却只适合埋葬在皇宫的阴影里。
(完)
2017年6月
2018年11月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