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游子衣初入顺天府,白衣客剑出震京城)
作者:许愿猫
夜凉如水,如墨色般蜿蜒曲折,又似溪汩般源远流长。
水墨画中点缀着萤萤光点,乍现星空万里,如梦如幻。
庭中良亩三千,被月光蚀得明亮洁净,独揽这月色,似是一片汪洋大海,潮起潮落,此起彼伏。
游子衣初进京城,自益阳而来,路途遥远,行车劳顿,风尘仆仆。
只闻是因幼时与一青梅交好,慕恋至极,方一路艰险而至。
人说科举方是好出途,他偏偏一意孤行,立志要当闻名于世的捕快。
怎奈不得志,处处碰壁,以至连衙门也不入,只日日郁于宅中。
“游大人!”
家中的小侍阿遥面露喜色,也顾不得礼仪,行色匆匆疾奔入屋内。
“何事?”游子衣半闭眸,摇着头漫不经心道。
“游大人!咱们有案子了!”
闻言,他才方睁眼。
与阿遥的激动万分不同,如点漆般深邃的眸中古波不惊。
“竟还有人瞧得上我这没名气的小捕快?”
他自嘲道,随即缓缓起身,像是久未活动般扭了扭头,发岀骨骼活动的脆响。
“游大人…”
阿遥面露疑色,似是不明白他为何不高兴,他张了张口:“大人,这是好事。”
见游子衣不语,又小心翼翼的加上一句: “大人,我们要不要接案?府里最近支出不少,咱们若是再不进账…”
“何案?”
游子衣叹了口气,想起最近府里大大小小都要用银子,甚为头疼。
“丞相府的案子…”
游子衣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诧之色,却也是转瞬即逝。他沉吟了半久,似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方缓缓道:“接了,带路吧。”
京城的丞相府并不远,且步行小许便至。
一路上月光承载二人行,洋洋洒洒绘下清月疏朗图,倒也添了几分韵味。
丞相府虽大大小小百十号人,却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安安分分。
见有客来访,行礼之处无不恭敬,以至于阿遥也连连摆手说“消受不起”。
游子衣面上微笑,心中却只暗骂: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丢死老子的脸了。
游子衣入了正室,唤了声:“丞相大人”,学着门外家丁一样行了礼便随着丞相苏九回进入了案发现场。
一位豆蔻少女正半趴在檀木梳妆台上,她莫约碧玉年华,身着素色宫锻绢裙,外套同色云雁细锦衣。
墨发如瀑布,却略微显得凌乱,发上也无金银饰物,只觉得单调。
虽然这位粉黛佳人早无气息,但皮肤还是温热,带着水汽。
台上胭脂水粉散落一地,像是有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倒。
“大人,这便是丞相府大小姐苏酒。”
一旁的阿遥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
游子衣皱眉,看了看少女的脖颈,完全没有勒痕,心中却乱如一团线。
他盯着少女看了许久,并没有任何进展,遂转身对丞相和丞相夫人问道:“可否让在下仔细查看?”
他似是觉得这样有损人家女孩的清白,显得不够礼貌,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破案需要。”
还未等他作答,旁边的丞相夫人十分焦急,连呼:“不可不可”。
“谁知道你是什么用心!我家阿酒还未出嫁,她自己最看重的便是清白,如今就连死去也不得安宁。
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哇…”
那夫人说着说着,便涰泣了起来。
一双盈盈泪目,风韵犹存。
游子衣面无表情,似是已经看淡了这般的无理取闹,淡淡道:“夫人若是担心在下对小姐图谋不轨,大可放心。一会儿就会有杵作来,夫人总不会信不过衙门。”
“这…”
丞相皱着眉,纠结万分。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喜事,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
丞相顾及名声,恐外人闲言碎语,一反之前的样子,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些和善,躲着身旁刚痛失爱女的夫人骂道: “妇道人家懂什么!大人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随即向他恭了恭手,“大人请,务必要将杀害小女的凶手找出。”
游子衣点了点头,将少女的身躯扭转过来。
她身上有多处伤痕,斑斑血迹早已凝固,在洁白的里衣上显得触目惊人。
窗外似乎蒙了一层迷雾,月光朦朦胧胧的照进来,恰似罂粟绽放在清月满怀,氤氲着绯红的妖艳。
他示意房中人出去,默念了声打扰了,便轻轻拨开少女的里衣。
是刀伤。
游子衣暗暗想到。最致命的一刀在胸口,刀口朝下偏右。
他碰了碰早已冰凉的身躯,少女的玲珑曲线像一株兰花,完全绽放在清月疏朗中,像是洁白无瑕的壁玉。
死亡时间大概在子时左右,胸口的伤…并不深,尸体被发现时时间不间隔很远,准确的来说其实并不致死…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浓,像是无穷无尽黑暗包裹着他。
寒风飒飒,夜早已经深了。
此时寂静到只能听见不远处池中涟漪的声音,悠悠荡荡,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正似乎在谜团中发现了一些线索,忽被一声哭嘁打断。
“姐姐,我苦命的姐姐…”
他站起身来,正与样貌清秀的陌生姑娘对视。
那姑娘望着苏酒的尸体,猛然摇晃着,娇弱的身躯随之一晃一晃,待被拉开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肩膀伴随着一声声啜泣时不时地抽动着。
一张小脸哭的梨花带雨,随后便拿出贴身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着实让人见我犹怜,瞧这样子便让人着实…
烦。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实在是拦不住她。”
门口的阿遥急匆匆跑进来,面带歉意看向游子衣。最后瞥了一眼姑娘,心想到:这姑娘看似柔柔弱弱,怎么力气竟比他这个乡间的野蛮人还大?
果真是…是…那什么?对!巾帼不让须眉。
他挠了挠脑袋,又想:以后找媳妇可千万不能找这样的。
“你是何人?若无其他的事,莫要妨碍在下办案。”
“小女子苏禾,是苏酒的妹妹。我与姐姐关系甚亲,所以刚才才一时冲动。我只是…只是想再看姐姐最后一眼…”
她低下头,唯唯诺诺道,与刚才判若两人。
游子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方才点了点头,算是信了这套说辞。
屋外人也被这一番动静惊到,纷纷前来。
那夫人虽是小脚,跑着却比兔子还快,飞也似地奔来。
她见着苏禾,便气不打一处来,尖声叫道:“你平日祸害你姐姐还不够,就连今日也要来搅和吗!好个歹毒的心肠,你姐姐已去了,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听到这番话,游子衣才恍然大悟,冷笑:装得那么像,原来不过是个庶女。
苏禾脸色发青,似乎是怕极了她,又无法反驳,只得默默的受着。丞相夫人嘴巴却好似装了炮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出口的又是粗裂至极的脏字。
正当游子衣忍不住了,想打断时,一声沉稳缓缓传来。 “好了,都别吵了。”
游子衣见过他,是太傅的孙子,京城远近闻名的翩翩公子,杨真。
传闻他自小与丞相府大小姐有婚约,青梅竹马,因此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更是百般爱护。
丞相夫人见他来了,才堪堪作罢。
苏禾含着眼泪看向他,多了些楚楚可怜。
“真哥哥…”
她轻声唤到。
“我们便不要再隐瞒母亲了吧…”
随即一个转身,顺势靠在了他怀里。
丞相夫人见此,那还能不明白,怒道:“原来你们两个早就背着我做了这些偷偷摸摸的事!真儿,我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你又与我家酒儿有婚约,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又怎能变心!”
越说越气,竟一个耳光迎上了苏禾洁白的小脸。
“啊---”
苏禾捂着通红的脸庞,悲愤的看着她,又娇滴滴的开口。
“对不起母亲…我知道,姐姐与真哥哥有婚约…”
她顿了顿,可怜巴巴的看向杨真。
“人人都说姐姐与真哥哥自小有夫妻相,即使许久未见过面也出落得三分相似,更有夫妻缘,真哥哥写的一首好字,姐姐作的一副好画,真是天生一对,伉俪情深。”
“可是,母亲不也与真哥哥的父亲有过一段情缘吗。不也是为了姨姨而忍痛割…”
“够了,你别说了!”
二人忽而同时发声,斥责道。
丞相夫人和杨真的神色在“夫妻相”那一瞬间发生了明显的扭曲,丞相夫人的脸色一直黑到了极致。
游子衣挑眉,注意到了这一点。
“哦?好字?”
游子衣笑了笑,似乎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不知在下能否有幸观赏?”
杨真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牵扯到与案件无关的事情上,却本能的点了点头。
“墙上挂着的那幅就是。”
游子衣道了声谢,便轻轻将字取下来。
字体向右倾斜,一笔一画,字迹苍劲有力,如盘虬卧龙,似乎能见其溅起墨痕,饱饮墨汁,在水墨中锋芒毕露,带起一片肃杀之相。
他又笑了笑,再次道了一声谢。
杨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笑,正如他不明白杨真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样。
不,现在他大致明白了。
游子衣缓缓勾起唇角,眼神中带着自信。
“阿遥,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游子衣饶有趣味地问道。
“不错阿遥,有长进,你且说说何处蹊跷?”
阿遥接过字画,突然看向屋内众人,众人只觉这愣头愣脑的少年眼神猛地锐利起来,就如同一只憨憨的棕熊发现了猎物一般。
“这字,有问题!”
阿遥一字一顿。
游子衣闻言微微点头,丞相夫人错愕当场,而杨真额角已有细汗渗出,握着苏禾小臂的右手,此刻也不觉用力。
倒是苏禾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抚了抚杨真的后背,冲着阿遥厉声说道。
“你一个小吏,也配对真哥的字指指点点,这字有什么问题,家父贵为丞相,过府宾客都是文坛俊彦,他们都没看出来问题,你一个小吏的学问难道胜过满朝文武?”
游子衣挡在阿遥身前静静地和苏禾对视着,就当苏禾刚要张口骂他无礼之时,他却突然对着苏禾身后的杨真说道。
“杨公子,你很热吗,怎么汗出如浆?”
杨真闻言,下意识说道。
“不热不热。”
继而反应过来,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游捕头,你的随从说我的字有问题,家父为人刚正,最恨小人搬弄是非,庸吏无中生有,你最好管管手下,不要祸从口出才好,哼哼。”
游子衣老神自在地说道。
“苏小姐,杨公子,我们是受丞相、顺天府尹两位大人所命前来办案的,阿遥有所发现,而你们却一再发难,这于朝廷律法、丞相颜面上,都不太好看吧。”
杨真侧过脸冷哼一声,苏禾的眼神却在游子衣脸上游曳,仿如一条寻找树洞的蛇,她蓦然冲着游子衣轻轻一笑,说道:
“六扇门里四大神捕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常说同僚里卧虎藏龙,我还以为都是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游公子的英雄气概竟真如此了得,请务必帮我们找出杀姐姐的真凶,我和真哥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恩情!”
望着眼前佳人的峨嵋红唇,游子衣却在“真凶”、“我和真哥”、“一辈子”、“恩情”几个词汇上听出了苏禾有意无意的重音。
游子衣冲阿遥点了点头,说道。
“即是如此,就由我来说吧,这字银勾铁划,不失为文坛瑰宝,但此时墨迹未干,总不会是杨公子方才之作吧。”
杨真、苏禾闻言,脸上微微变色,只听游子衣继续说道。
“这八个字写的是“金玉为盟,海枯石烂”,想必是杨公子送给苏酒小姐的定情之作,但字里行间,却有杀气,又是新作之物,想必杨公子对苏酒小姐的情况,要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一些吧?”
游子衣双目炯炯,盯住杨真,后者微微出神,丞相夫人一把抓住杨真的手臂,颤声道。
“真儿,是你?她可也是我的女儿啊,是你的...你俩感情那么好,你怎么能?”
杨真本意心绪繁乱,又听丞相夫人哭哭啼啼,一把甩开丞相夫人,冲游子衣喊道。
“你想说什么?”
游子衣静静看着他,说道。
“我想说,杨公子为什么要新写一幅字呢,说明你不想让人看到原来那幅字,那幅字上有什么呢,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杨真拧眉立目,咬着牙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游子衣淡淡道。
“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那副原版字画上,应有苏酒小姐的血迹。”
话音刚落,杨真高声叫道。
“一派胡言,你刚刚进府,第一次看见这字,凭什么说还有什么原版,还有什么血迹,简直是无中生有,你这才是血口喷人!”
游子衣右手点在自己的心口处,说道。
“苏酒小姐中刀的位置并不深,伤口并不致死,应该是失血过多而亡,从地面血迹来看,血液有溅射痕迹,血液溅射的方向是梳妆台上,桌子上有血,并向前延伸,但正上方的字画上却没有血迹。”
说着游子衣赴下身去,在血泊之中,翻弄着满地的细软。
不多时,他拾起一面铜镜说道。
“这面镜子被地面鲜血侵染,形成了条状血迹,但仔细看来,上面还有成线性的点状血迹,这就是桌子上血迹的延伸,而且从延伸线来看,字画上必有血溅!”
说着他将铜镜摆回桌上,不断调整角度,不多时,那条血线果然与桌上的血痕对接如一。
杨真脸色转白,丞相夫人瞪着杨真浑身发抖。
只听游子衣又说道。
“所以策划这一切的人,推倒铜镜、弄乱现场、取走字画,都是为了掩盖原画上的血迹,或是别的东西。”
丞相夫人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杨真,一头就撞了过去,口中骂道。
“小畜生,你怎么能杀了酒儿,你把我也杀了吧,我真是作孽啊!”
杨真一把攥住丞相夫人,看着她颤声说道。
“酒儿不是我杀的,她..她是..”
丞相夫人急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有家丁的呼喝之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众人细听,喊得竟是“抓刺客!”
丞相夫人闻听,摆头冲游子衣二人说道。
“凶手不是我儿..不是杨真,在外面被人发现行迹,你这捕快胡说八道,还不去抓凶手啊,将功补过?”
游子衣闻言,摇了摇头,说道。
“凶手不在外面,就在这屋里。”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丞相夫人已不想再听他胡搅蛮缠,高声喊道。
“来人!”
几名相府武士,应声而入。
丞相夫人指着游子衣和阿遥喝道。
“拿下,赶出去!”
为首一名武士闻言而动,一刀便砍下了丞相夫人的脑袋。
那满头的珠翠落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地声音,就像一阵突来的暴雨,将屋内几人的思绪浇得土崩瓦解。
连游子衣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酒姑娘应是自杀,你们听我说完,哎呀我艹?这..诶?嗯?你们什么意思?”
本来他正要和夫人解释自己的推断,哪知夫人的脑袋竟被那相府的武士一刀砍下。
那武士一刀斩下自家主母头颅,却是面不改色地答道。
“贼人游子衣伙同强盗,奸杀相府小姐,刺杀老夫人、杨公子。贼人武功高强,我等保护不力,所幸得四大神捕之助,擒其归案!”
阿遥闻言,不由大怒,上前说道。
“放屁,不是你去我们那报案说小姐遇害,顺天府尹才派我们来调查的吗,你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行凶,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游子衣一伸手,挡住了要上前动手的阿遥,冷冷说道。
“原来如此,那我就明白了,好啊,好得很。”
阿遥听他说的,好像豁然开朗一般,不由冲他说道。
“我靠,这你都信?他说我们是凶手啊!”
为首那武士冲游子衣点了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你们插翅难飞,抵抗也是徒劳,别让我们这些办事的下人为难了。”
游子衣眼中冷芒闪过,指了一指杨真,轻轻问道。
“杨公子也是我杀的?”
杨真这时才如梦初醒,他嗷的一声抱住老夫人的首级,冲着那武士哭着喊道。
“狗奴才,我他吗杀光你全家!我...”
噗!
一只手从他心口穿出。
那手柔若无骨,白如羊脂,就像一朵美丽绽放的莲花,开在杨真的胸口。
那花蕾处,一颗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殷红的血液随之滴滴答答地落下,又流进老夫人和苏酒的血泊中。
杨真用最后的力气看了眼胸前,便抱着老夫人的脑袋向后倒去,一张纸从他怀里飞出,飘展在空中,正是那张原版字画。
上面原本写着“金玉为盟,海枯石烂”,那张原版上,不仅如游子衣所说,溅有血迹,被人用血补了一句“三生之约,永世不渝。”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却是我的姐姐,我喜欢抢姐姐的玩具,但不代表玩具可以伤她的心。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兄妹,她那么爱你,想放弃一切和你私奔,你不答应,就该死!”
苏禾说完,随手捏碎了杨真的心。
又一甩手,鲜红的血液如刀刃一般,劈向游子衣。
游子衣身形一侧,那血刃打在墙壁上,竟将窗子一分为二。
在游子衣侧身之际,阿遥从怀里取出一只烟花统,见状直接顺着血刃打出的缺口,向外打去,只听砰的一声,随后天空上闪出了六扇门的求援信号。
“拖时间,等救援!”
阿遥一边拉着游子衣向院内跳去,一边大喊着。
游子衣闻言,也是一只信号弹射向天空,随后又是一声炸响。
“大胆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两人定睛看去,院内早已被重兵包围,领兵武将正在大声呵斥着他们放下武器。
丞相面沉似水,站在重重甲兵之中一言不发。
旁边站着的,赫然竟是游子衣的顶头上司,顺天府尹,四大神捕分列两侧。
“我去,支援得这么快?不愧是六扇门精锐,这效率太可靠了!”
阿遥眼见同僚,兴冲冲地就要跑去汇合,却被游子衣一把薅住后襟,拽了回来。
“咱们人到了,那丫头武功那么厉害,正好交给四大神捕啊,咱不快点过去,找死啊?”
阿遥看着游子衣,着急道。
游子衣冷冷说道。
“过去,才是找死!”
顺天府尹缓步走上前来,四大神捕如同他的影子一般,随之而动,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手持兵刃,夜入相府,游子衣,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游子衣冷冷一笑,回道。
“我眼神不好,没看到什么王法,只看到了心怀鬼胎的一家变态和一个以权谋私的狗赃官。”
“巧言令色,若你没做亏心事,便放下武器,跟我回去,顺天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顺天府尹的声音四平八稳,就像他的脚步一样,压得阿遥有些胸闷气短,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局势,颤声问道。
“大人,不是你派我们来的吗?”
“哦?本府怎么不记得?可有海捕文书,办案手令?”
顺天府尹的声音如泰山石一样,向阿遥压来。
阿遥顿时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是你的亲随长贵口传的命令吗,他说案情紧急,海捕文书随后就到,让我们先行,往常急案不都是这个章程吗,何况我还有长贵交给我们的捕符印信!对啊,还有捕符印信呢,这个不就代表大人你的命令吗?”
阿遥满头大汗,就如一个捞起救命稻草的溺水汉子一样,惶急地向四周举着,两片印信,又反复地将他们拼在一起。
“哦?长贵人呢?”
府尹回头询问,一名神捕将手中包袱向前一抖,一颗人头滚落中央,正对着阿遥,脸色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不是长贵又是谁。
“回府尹大人,长贵被人袭杀,身上捕符印信不翼而飞,当为贼人所盗。”
一名神捕微微一笑,声音却比夜色更冷,冻的阿遥只打了个哆嗦。
他看向游子衣,眼中充满了绝望,问道。
“过不过去都是死路一条,怎么办?”
游子衣并不看阿遥,只是死死盯住顺天府尹身后的四大神捕,缓缓说道。
“拖时间,等救援,你告诉我的。”
“可他们。。”
“我等的不是他们!”
四大神捕闻言相视一笑,缓步前行,纷纷说道。
“子衣,你功夫不错,也有勇有谋,但人至察则无徒,我一直觉得京里可以有五大神捕的,可惜可惜……”
“子衣,我和你一起办过几次案子,知道你喜欢虚张声势,再趁乱取胜,不过今夜你没有援军,我们也不会给你机会,放下武器吧。”
“别抱侥幸心理,要动手的话,我们四个打你一个,你没有半点胜算。”
“子衣,凶手只有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聪明,不如放下武器,好好想想。”
这时一道倩影幽幽走来,正是苏禾,她像一只戏鼠的野猫一样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早说过,四大神捕都是我的朋友,没骗你吧?”
转眼间,五人已成合围之势,游子衣和阿遥被围在当中。
忽然,游子衣哈哈大笑起来。
阿遥不由小声问道:“他都说了不信你虚张声势,你这笑,我听也有点假啊。”
游子衣一个白眼,止住笑声,对着对面五人说道。
“你们要是上来就动手,我俩已是死人,但反派总是败在话多。”
四大神捕闻言大怒,为首一人道。
“冥顽不灵,我们爱惜你的才华,才和你多说几句,既然你一心求死,就别怪哥几个狠辣无情。”
言罢一挥手,五人齐上。
游子衣笑而不语,只听房梁上一声清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众人抬头,只见一白衣剑客,脚踏屋檐,一手举坛,正在鲸吞海饮。“什么人?”
丞相在重兵保护之中,眼看游子衣就要作为凶犯伏法,突然房上又来一个白衣人,顿时让他无比烦躁,他厉声说道。
“贼人还有同党,速速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诺!”
领兵将官闻令一摆手,一队长枪甲兵,随着他倒提长枪向那白衣人围去。
这时,游子衣、阿遥已与五大高手斗做一团,阿遥武艺略逊,拆了三五招已是多处受伤。
游子衣勉力自保尚且不足,又要分心看顾阿遥,一不留神,腿上被苏禾素手拂过,顿时翻起一行血肉。
游子衣一拳逼退苏禾,冲房上大喊。
“你特么再装逼,老子要死球了!”
那白衣人哈哈一笑,说了句,来了来了,又是一声清啸。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君”字出唇,那人尚在屋顶,声到“不见”,房下众官兵只觉眼前一花,那白衣人竟真的不见了。
“好快!”那长枪将官目力非常,虽看得到白衣人纵跃而下,手中长枪却跟不上思维运转的速度,长枪刺出,连衣角也未沾到,只得一声惊叹。
四大神捕武功各有精妙之处,其中使棍者,号为“敌千钧”,一棍扫过,可碎千钧,游子衣知他厉害,不敢硬碰。
那敌千钧得势不让,正是一记“苍龙出海”,直捣游子衣面门。
只听一句“君不见”,君字尚远,不见二字却恍如耳边炸雷一般。他急忙收劲,长棍由直捣前敌,改为横扫左翼。
这招变速之快,足以让各派掌门汗颜,但却仍旧没有碰到那白衣剑客的衣角。
敌千钧转头,只看见一片银光从他棍底闪过,随后视野便被血红覆盖。
敌千钧身旁两人,一人使雁翎刀,喝号“一片云”,一人使吴双钩,号称“铁螳螂”。
他二人正要和敌千钧合击游子衣,只听一句“君不见”,便觉一团白影闪来,“高堂”二字一出,那白影分出一道银光,银光过处,敌千钧已被拦腰斩断。
二人不及细想,本能地将最强杀招,向那白影使去。
一片云的雁翎刀化作一道残影,直取白衣人脖颈儿,铁螳螂双钩十字交叉,锁向白衣人的宝剑。
这两大神捕武功都已臻至一流,没有任何交流便打出了天衣无缝的合击。
当今任何一派的掌门面对这招,都难以全身而退。只可惜他们面对的却不是任何一派的掌门。
“明镜”二字一出,白衣人似乎凭空短了一截,一片云的雁翎刀,如浮云般从他头顶划过,但铁螳螂的双钩却有建功,铛地一声,果真死死锁住了白衣人的剑。
铁螳螂尚未细品喜悦之情,却见那白影弃剑,继续前冲,直接与一片云撞在一起,接着一片云便在“悲白发”的清啸中,真如云般飞了起来,直接砸在丞相面前的甲兵队中,顿时响起一片骨头与声带的哀鸣之声。
周围士兵看去,只见一片云胸口塌陷,七窍流血,几名士兵被他砸在身下,也是骨断筋折,好不惨然,于是一众兵油子口中喊着保护丞相,脚下却频频整齐后退。
那白影不理铁螳螂,一掌打飞一片云,直奔第四名神捕而去。那人手中没有兵器,因为他的手本身就是世上最凶的兵器。
徒手折刀断剑实属平常,便连少林真传的金钟罩也被他破过数人。其自创三百六十路翻天拳法,号称衍尽天下拳意,纵横江湖十余年,未尝一败,人称“万拳宗”。
万拳宗见那白衣客剑法高绝,正觅战机,突见其徒手袭来,不由怒极反笑,揉身迎上。
但旋即他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朝如青丝”短短四个字间,二人已拆了三十招。
前十招万拳宗尚能化解白衣人的招数,到了第十五招时,他喉结,心房,小腹已中了三掌,到了第二十招时,他只觉眼前尽是白衣人的手掌,漫天掌影如刀山压来,自己浑身就像卷入了绞盘之中一般,无处不痛。
后面十招尽数打在他的身上,劲力透体而出,带出串串血雾。“丝”字刚落,万拳宗已如被捣坏了米口袋一样,缓缓地坍塌下去,他嘴角嘲弄的笑容还未褪尽,眼睛中却贮满了惊骇。
他到死都不相信,世上有这么迅捷的拳术,这么刚猛的掌法。 看到万拳宗飙血的一刻,铁螳螂便已想明白了,能徒手打过万拳宗的家伙,锁不锁剑似乎也没啥意义。
于是他弃剑飞退,哪只方退数步,白衣人一脚踢中那下落中的宝剑,宝剑直向他面门射来。眼见此情,铁螳螂双钩上下翻飞,身前顿时生出一道厚重如遮天乌云般的屏障,可那剑却如流星般,穿透乌云插了进去,直接刺透铁螳螂的咽喉。
那剑去势极猛,像一条纵跃在天地之间的银龙一般,竟带着铁螳螂踉跄后退。
但这时,一支修长的手搭上剑柄,那剑便立即从苍龙变成了温顺乖巧的猫,停在那手里一动不动,徒留下仍后退跌倒的铁螳螂,和他喉间泉涌而出的血柱。
游子衣的血,染在苏禾的手上,就像在佳人芊芊柔夷上开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玫瑰总会使女孩子高兴,于是苏禾的笑也像极了摇曳在春风中的海棠花。
但那海棠却在最娇艳的时候,湮没在茫茫白雪之中。
“暮”字响起之时,铁螳螂的身体还未落地,那白衣人的手便又动了,他的手一动,那剑便又从温顺的小猫变成了狂暴的风雪。
风雪骤起,海棠花谢。
“成”字响起之时,苏禾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尽,但她双眼中的却已没了神采,她的眉间多了一道剑痕,嫣红的生命力正从那里涓涓流出。
“雪”字声落,白衣人已还剑归鞘,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站在游子衣身侧,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
这时“噗通”、“噗通”、“噗通通”三声传来,万拳宗、铁螳螂、苏禾的尸身方才跌于尘埃。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句话之间,深藏不露的苏禾和名镇京华的四大神捕,已成了五具残破的尸体。
阿遥目瞪口呆地茫然四顾,前一刻他作为猎物尚且游走在死亡的边缘,而转眼间死亡却用猎手的尸体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
阿遥晃了晃头又眨了眨眼,定睛回头看去,果真没有什么白衣剑客,只见正在包扎的游子衣冲他说道。
“丞相和府尹得要活的啊,他俩要是整死了,劳资可说不清了!”
阿遥心道:“老游,那伤怕是有毒吧,脑子怎么坏了?咱俩命在旦夕,人俩活的好好的,你不担心自己还管他们死活。”
正心疑之间,又是“噗通”、“噗通”两声,阿遥转过头来,不禁嗔目结舌。
只见丞相,府尹已倒在身前,呼吸微弱,显然是被人打昏了过去。原来在阿遥转头的瞬间,那白衣人竟从重重护卫之中抢出了丞相和顺天府尹。
此刻白衣剑客,正背对二人,迎风而立,衣袂作响。
但听他朗声说道:
“你俩一人背一个,我断后。”
游子衣伸手将阿遥下巴推上,背起丞相纵深上房,阿遥赶忙背上顺天府尹尾随而去。
领头护卫丞相的将领见状,手提长枪便欲追上,口中犹自高声喝道。
“贼子休走!”
众甲兵尚未随之而动,只见白衣剑客,身型一动,那长枪头领已经身首异处,满腔血液喷涌而出,白衣人长剑复而一甩,那空中的鲜血便在相府地上淋成一道红线。
“过线者,死!”
白衣剑客眼神睥睨,数百甲士懦懦而退,竟无人敢与之对视。
阿遥背着顺天府尹,如坠梦中一般,他不禁问道:“顺天府尹,干嘛要陷害我们?”
游子衣背着丞相在房上纵跃向前,头也不回的答道:“不是要陷害我们,是要把你这个临时工当成替罪羊,再顺便收服我这个不合群的。”
阿遥疑惑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游子衣答道:“去皇宫!”
阿遥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丞相如此草菅人命,皇帝想必也不是好东西,咱们叫上那个白衣大侠一起去刺杀他,然后反他娘的!”
游子衣本自背负丞相在房脊奔跑,听得此话,差点一个趔趄掉下房去。
他赶忙停下脚步,回头示意阿遥也停下,然后拧着阿遥的脸,无语道。
“待会儿进宫,你可千万别瞎说话了,遥爷爷,你连顺天府的四大捕头都打不过,神他妈刺杀皇帝!”
阿遥不解道:“我打不过,不是还有那白衣大侠吗,皇帝难道会为了我们,惩罚丞相和顺天府尹这样的大员吗?”
游子衣闻言一笑道:“说你傻吧,却也没糊涂到家,皇帝肯定不会为了一两个小捕快去为难丞相,虽然丞相杀了杨真和自己的夫人,但杨太傅的屁股本身也不干净,这事真不好说出个对错来。”
阿遥摸着脑袋问道:“那我们还去干什么?”
游子衣答非所问道:“阿遥,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但这个世上的真实,往往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朝阳从东边升起,游子衣此刻背对着微光,五官显得格外的阴暗,阿遥见了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说道:“子..子衣?真不真实的我不知道,可你的样子可有点吓人啊。”
游子衣垂下头,继而双手按在阿遥的肩上,说道:“承蒙你一直拿我当兄弟,所以有些事,我先和你说清楚。”
阿遥见他说的郑重,也正色的点了点头。
游子衣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朝廷内厂的锦衣使者,每三年会变换身份,去监察官场各项机构的运转情况,像他这种,为了巴结丞相随便拿不听话的下属抵罪的赃官,就是我要密报陛下及时摘除的毒瘤。”
说着他踢了踢顺天府尹的屁股,顿了一下,他又指着丞相说道:“他的问题有两个,第一、府内保护他的甲兵,不是朝廷的部队,他身份丞相,竟然畜养私兵,还装备了器械。这事已经不是僭越所能带过的了。第二、他的女儿苏禾出手狠辣,要不是那白衣畜生赶来,连我也不是对手,她使的武功是反贼天理教主的红莲手,天理反贼已经销声匿迹十多年了,这次却又露出了尾巴,所以结合私蓄甲兵的问题,我想丞相要向皇帝解释的,可不是杀了杨真和自己夫人这么简单。”
阿遥听完,嘴巴又开成了鸭蛋圆,惊叹道:“这个杀人案的水也太深了吧,那个白衣大侠原来叫畜生啊,你们是结拜弟兄吗?你也是畜生嘛?哎对了,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下吗?他的剑太厉害了,好想拜他为师啊!天理教?就是那个“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邪教组织吗?陛下会派你去查吗?可以带上我吗?”
此时,朝阳已从东方升起,照在阿遥的脸上,让这个壮硕的青年看起来生气勃发。
游子衣不禁想起了白衣畜生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冲着阿遥一笑,背起丞相,向皇宫方向纵跃而去,朗声答道。
“想好了,就跟上来吧。”
阿遥愣了片刻,兴冲冲地背起顺天府尹,也向前奔去。
远方便是紫禁城鳞次栉比的宫殿,朝阳打在琉璃瓦上,映出了熠熠金光。
…………
飞奔中的阿遥:密探这个行业这么高端,我可以吗?
飞奔中的游子衣:要相信自己,刚才在相府中,你比我还先发现了墙上的“字”有问题。敏锐的洞察力,就是我们最需要的素养。
飞奔中的阿遥:嘿嘿,我虽然读书少,但脑子可是很好使得。你还说什么血迹,那字写的那么恶毒,一看就有问题。
飞奔中的游子衣:???
飞奔中的阿遥:海枯石烂,啧啧这么惨,听着就是个诅咒,这么明显的问题,居然都没人发现。
摔倒的游子衣:……
回过头的阿遥:你怎么了,子衣。对了,你觉得我去哪里卧底比较好啊。
满头黑线的游子衣:去国子监吧,顺便补补文化课。
迷茫的阿遥:???
……
益阳府·某暗驿。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游子衣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新买的爆款金瓶梅。
“喂,老看这玩意,你武功怎么提高啊?”白衣剑客打着酒嗝说道。
游子衣正看到紧要关头,心不在焉地回道:“大哥,享受生活嘛,谁还没点爱好,你整天不也是除了喝酒,就是耍剑的,我办案靠的是脑袋。”
白衣剑客白眼一翻,掐着嗓音说道:“妈妈快来救我啊,我要死球啦。”
“给你给你,滚滚滚!”
游子衣老脸一红,合上金瓶梅就向那人砸去,他哈哈一笑接书在手,同时也向游子衣抛出一物。
游子衣接在手中,面容一肃,狐疑问道:“金色卷轴,天字任务?” 白衣剑客将金瓶梅纳入袖中,也正色说道。
“不错,前几日,江南监察密报里被人混进了一张匿名信,里面的内容和我们掌握的情况互补之后,吻合度很高,陛下想派专人去处理一下,这是我们搬走“南山”的一个好机会。”
游子衣惊诧道:“南山?那岂不是……”
白衣剑客似笑非笑的说道:“没错,所以组织派你去,够意思了吧?”
游子衣咬着嘴唇,冲他点了点头:“算我欠你个人情……那,你呢?”
白衣剑客仰头望天,叹道:“大漠竟然出现了倭寇的踪迹,组织需要我前去探个究竟……”
夜深了,好友已离去多时,游子衣却依旧双眼出神地望着天边残月。
手中的卷轴已在火盆中烧毁了大半,依稀只能看到开头的楷体大字:江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