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菊·无失我心

你们好,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王先生,王耀。旁边这位即使已经变成了半个丧尸但依旧很讨人喜欢的是——喂,怎么这就把枪举起来了啊。

好好,我知道,你们今天不是来找我开玩笑的。可就算大半个地球都快被丧尸填满了,人类也不能放弃幽默感,对不对——算啦,我明白了。让我换一种方式重新做自我介绍,一种能让你们心平气和地接受的方式——

你们好,我是王耀。隔离室里这位“丧尸先生”是本田菊,我的大学同学,室友,恋人,也是你们此次来访梦寐以求的实验品。你们看,即使他的左眼已经完全充血了,也不能改变他的右眼很大很漂亮的事实。

离我最远的那位小姐——我记得您芳名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我发现当我说出“恋人”这个词的时候,您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是感到恶心了吗?不过,我可真羡慕您,您的丈夫就在身边站着——好端端的、健康的人类男性,现在还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种福气啊。

让我别废话了?那可不行,我这还有一大堆废话要说呢。您还是好好掂量您手里那把枪吧,贝什米特先生,要是杀了我,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解开隔离间的密码了。我就是个搞研究的穷人,生没有什么可贪的,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既然都大老远地赶到这儿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好好听我讲个故事呢?想必你们早就做好了和我谈判的准备,也不会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几十分钟吧。

都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默认了啊。来,请坐。我就不给各位沏陈年的老茶了。拜托,别这么一脸不耐烦的,我要说的不多,不会超过半小时的,我保证。

那么,我开始讲了。




菊是2213年交换到我们学校来的,那时他上大二,我们在一个班。等我们毕了业,合租一间房子住,成了室友,那是2215年暑假。2216年初,我们成为了恋人。在这之前,我们的经历都很平凡,没什么好说的。

2216年末,正如令各位记忆深刻的那样,全球爆发了生化病毒。一夜之间,地球变了个样。

我和菊遇到的第一只丧尸是在机场。那时正值寒假,菊刚登上回日 本的飞机,我在候机室里远远地目送着他。突然间,我看见舱门猛地打开了,里面的乘客正一窝蜂地往外跑。我正奇怪为什么没人管管这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就看见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连行李箱都不要了。我赶紧跑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拼命拽着我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求我赶快跑,一只手还颤颤巍巍地指着舱门。

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乘务员变成的丧尸张着血盆大口,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走到舱门口时脚下一绊,像个皮球似的直接滚到我俩面前。那双充血的大红眼珠子我至今还记得。

我顿时被吓得不轻,心想这下糟了,拉着菊就没头没脑地冲了出去。

之后我们的经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跑,跑,跑,跟着人群没命地跑。后来我意识到这丧尸是成指数型爆发增长,干脆和菊脱离了大部队。我们俩一口气逃到郊区,期间不仅没打上车还差点被变成丧尸的司机给干掉。可就算是郊区也令我们不得安宁:绿化带那边的公路上,十来个丧尸正围成一团,疯狂地撕咬着什么。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倒霉鬼遭了秧,赶忙拉着菊躲进了树林里。过了一会,我发现被那群活死人围住的不是人类,是个丧尸,还是个女性丧尸。她就跟中了邪一样,逮着周围的丧尸就是一通胡撕乱咬。她的同类当然不干了,他们虽然不吃她的肉,却也会进行本能的还击。可渐渐地,我发现那群丧尸不是在咬她,而是在抢夺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东西。

一个婴儿。

她的妈妈已经变成了活死人,身上被撕得如同人肉挂面一般,而那小婴儿却老老实实地待在她怀里,一边发出响亮的、富有生命力的哭声,还时不时凑到她胸前吃两口奶。我发现只要婴儿的哭声不停歇,那女丧尸就不会停止对同类的攻击。看样子,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但生前的本能被保留了下来。母性的本能。

我缩在草丛里,看得鼻子直发酸。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帮忙,但这愚蠢的念头最终还是被理智压下去了。女丧尸有她想要拼死保护的人,但我也有,菊也有,我们犯不着为一个丧尸和即将变成丧尸的小婴儿以身犯险。这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我给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和他一起借着树干和灌木的掩护悄悄往旁边溜,可气的是那群丧尸也正朝着相同的方向移动。那女丧尸抱着她的孩子跑在前面,后面那群张牙舞爪的家伙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的脚脖子都给啃烂了,露出挂着血丝的森森白骨。突然,她脚下一绊,怀里的孩子给一下子飞了出去,正正好好落在我和菊藏身的草丛边。那小家伙估计是给摔傻了,落地后也不哭了,只是愣愣地盯着布满乌云的天,痴痴傻傻地啃着手指头。

因为被灌木丛遮蔽了视线,也听不到声音,那群丧尸一下子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又变成了无头苍蝇。但我分明看见那女丧尸冲我们艰难地爬了过来,血肉模糊的手伸得老长老长。

说实话,如果当时情况允许的话,我真想给那个丧尸——那位母亲鞠个九十度的躬,再敬个标准的军礼。可一旦被她发现我们就完了,一位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狂怒中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人的。情急之下,我拉着菊静悄悄地跑远了。好不容易躲开那群活死人,我一回头,却突然发现那个婴儿正躺在菊的臂弯里。

“我把他带过来了。”他说。

我一把抓住小婴儿的胳膊,想把他跟抛铅球似的扔出去,能飞多远是多远。但当手指触碰到那新生的柔软的皮肤时,我的心也无可奈何地软了下来。

这不仅是一个婴儿,还是一份美好的感情,一个奇迹。而奇迹,是不允许被人亵渎的。

“那你最好把他的嘴塞住。”我只能对菊这么说。

他点点头,摘下领带捂住婴儿的嘴,但又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再弄哭了他。我们俩抱着小家伙,马不停蹄地逃离了树林。





我们满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看着婴儿粉嫩嫩的小脸和黑亮的大眼睛,我们被自己的无畏和无私感动了,仿佛救下了圣母玛利亚的儿子。结果就在那天晚上,菊被那个婴儿咬伤了。

这人啊,就是善于给自己找事,你说对不对?本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没有法律规定我们必须对丧尸的遗孤行善。我们本该一边赞颂母爱的伟大一边赶快开溜,顶多在事后感到几丝愧疚罢了。可在这丧尸横行的世界里,善良值几个钱,愧疚又值几个钱?没有什么能比保全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可当时的我们都被那不合时宜的人道主义精神冲昏了头脑,抱着那个已被感染的小家伙就上路了。

傍晚,我们终于拦到了一辆由正常人类而不是丧尸驾驶的出租车。司机已经被白天的一系列变故吓得如同过街老鼠,隔着满是血迹的窗玻璃万分不信任地打量着面前两个神色慌张、怀里还抱着小娃娃的男人,但他最终还是让我们上车了——不得不说,那位司机也颇有点人道主义精神。我们俩爬到后车座上,菊解开婴儿口边的布条。汽车开动了。

我本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车里紧张的氛围,毕竟从那司机隔三五分钟就回一次头的举动来看,他还是打心底地怀疑自己车上载了三个丧尸。但我也无力再说些什么,几乎就在屁股挨到座位的一瞬间,我全身紧绷的肌肉都瘫成了松垮垮的泥,舌头也没有平时那么好使了。就这样,我们几乎沉默了一路,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身旁的菊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在咬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汽车已经嘎吱一声停了下来。猝不及防的刹车让我直接撞上了车前座,余光瞥见那司机闪电般地冲到我们这边。他一把拽开车门,将那婴儿从菊怀里硬夺过来,拼尽全力扔进了河里——当时我们正在过桥。只听桥下远远地传来了溅水声。我刚要发作,就连同菊一起被他狠狠地揪了出去。

“你干什么?!”

“出去!滚出去!”

那司机长得人高马大,一手拎一个,像扔垃圾一样把我们两个丢在路边,自己旋风一般逃回了驾驶室。我愤怒地冲他大吼:“他不过是被小孩咬了一下!”

但司机根本不听我们的。他一踩油门,汽车嗡地一声飞了出处,留下我们两个狼狈地坐在地上吞尾气。我在暴土扬尘中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妈的!”

“耀。”菊拉住我的衣袖,他的声音在颤抖。即使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我也能看出他面色苍白。“他不只是在咬我……他把我咬出血了,你看。”

他伸出手,露出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看着那还在渗血的伤口,我心头几乎要炸开的怒火突然就泄气了。

“……不愧是丧尸的孩子,牙口真好。”

我们肩并肩地坐在路边,像两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一轮冰凉的月亮在我们身后升了起来。我看着菊,菊也看着我,他漆黑的眼睛里充斥着比月光更冰冷的恐惧。

我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吧?”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正常。”菊的表情告诉我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乐观,因为下一句话暴露了他内心的真正想法,“从人类到丧尸的变异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我狠狠地拍了他的脸一下,“别说傻话。这不过是个没断奶的小孩,他估计是把你的手当成妈妈的乳房了。”我也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满不在乎,“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把你伤口里的血挤出来吧。然后……”

我的视线越过菊的头顶,投向他身后那条长长的、如同细线一般延伸至天际的公路。在夜幕的笼罩下,它就像一条凝滞的黑色河流。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过夜。”我叹息着说。




根据我们当时掌握的情报,我估计一个生物从正常状态彻底变异成活死人,快的也就几分钟,慢的顶多十几分钟。因此,在第二天早晨,当我在公路边服务站的一堆货箱之间睁开眼睛,发现菊仍然好端端地躺在一边的时候,我终于松了口气,以为这下他就会安然无恙了。

然而我彻底错了。菊最终还是变成了活死人。但他的变异过程异常缓慢,而且不完全——至于原因,请允许我过会再说。而我,是何等悲哀,又是何等幸运,竟能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痛苦的过程。眼看着菊的身体一点点地发生变化,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是令人心碎不已。

在菊被咬后的第二天下午,他开始对我说他偶尔会感到头晕,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我安慰他,同时也是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他太疲倦了。但我们依旧沿着公路马不停蹄地逃离城区,希望能幸运地搭上一辆开往安全地带的货车。就在那天晚上,菊的左眼里开始有了血丝。

眼睛里有血丝?那是当然的。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从未遭受过流浪之苦的人能在地板上与床垫上拥有相同的睡眠质量。但从第三天起,菊的体力每况愈下,他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不稳,而且时常会感到头晕。如果不是有我在旁边搀扶着,他一定有好几次会昏倒在路上。每当我努力地把他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叫醒——这花费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我都会发现他的左眼又变红了一点。

更糟糕的是,在行动力下降的同时,菊似乎也逐渐丧失了他的智力与感情。每当他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总是越来越少地漾起波澜。他的脸上不再有表情,只剩下一副冰冷的面具,而他语言的功能也随着思维一同丧失了。唯一令我感到有些宽慰的是,菊倒是不会像普通丧尸那样攻击我。每当我艰难地搀扶着他前进时,他表现得倒还顺从,死人般的顺从。

第四天早上,我从饥饿和浑身的酸痛中醒来,发现菊正在不远处盯着我,像是整夜都没能入睡。他的左眼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这时,我不得不对自己说:“小心一点,王耀。这家伙恐怕已经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本田菊了。”但在接下来的几天,甚至是从那时起至今的日子里,我依然不怕死地陪在他身边。只要菊不肯主动攻击我,只要他的右眼还能保持原样,我就固执地认为他一定还有救。

不知为什么,就算菊的左眼已经彻底充血,他的右眼却一直没有变化,永远是那么乌黑、那么清澈,每当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时候,我都能从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透过那只明镜般的眼睛,我仿佛看到真正的菊被困在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之下,他在无声地向我呐喊着,救救我。





阴差阳错地,我开始了和半个活死人同居的生活。

在菊被咬后的第四天傍晚,我们终于搭上了一辆恰巧路过此地的货车,跟着它逃离了那座满是丧尸的城市——当然不是明目张胆的搭乘,我是说,菊已经变成了那副鬼样子,为了不把司机吓得绝尘而去,我只好和他一起偷偷躲进后车厢里。货车载着我们来到了上 海,中国少数几座没有完全沦陷的城市之一。我带着菊在这栋半废弃的科研楼里住了下来,周围还有七户难民,楼下就是发放物资的集市。并不是说我们住在这里就高枕无忧了。时不时会有丧尸冲破警察的包围圈,来这里尝几口新鲜人肉呢。

那时候,菊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纵使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让别人看到他,只好把他偷偷地“养”在家里。为了防止他出去伤人,我还把楼里原来一间办公室改造成了坚固的隔离间,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好心的先生和小姐们,你们绝对无法想象,住在这样的一栋楼里有多么令人难过。先不说外面的丧尸会隔三差五地闯进来杀人,就算是活人们所遭受的苦难也足以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的楼上住着从北方逃难来的一家三口,妻子瘦小体弱,女儿还不到两岁,维持生计的重担全都压在了丈夫的肩上。结果那男人没过多久就成了自暴自弃的主,酗酒,家暴,把在丧尸那里受的欺负全部发泄在两个柔弱而无辜的女性身上,我每天都能听见他用酒瓶子把地板砸得咯吱咯吱响。我的隔壁是一对本地的老夫妻,生活无依无靠,唯一的儿子早在危机爆发之初就被咬死了。有时候,我看到那位老爷爷或偶尔是老奶奶颤颤巍巍地下楼,亲自去楼下那充满危险的集买东西,心里真是害怕再也看不见他们上楼了。我楼下的楼下住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也是本地人。他还比不上那对老夫妇,每天只能形单影只的。据说他本来有个新婚妻子,只可惜红颜命薄,刚结了婚就被丧尸咬死了。还有我住在隔壁的那两个姑娘——咳咳,扯远了。总之,你们没法想象这里的生活有多么压抑。

也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压抑,我决定暂时抛开那些关于人类未来的悲观的遐想(它们时常像梦魇一般缠绕着我),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菊的身上,试图从他奇特的状态中得到一些启发。在这段充满苦闷的日子里,我把他浑身上下研究了个遍。

首先要说明的,是菊变成这种半人半丧尸的状态的原因,我想各位大概也都察觉到了。没错,血液是传播丧尸病毒最快、最强烈的途径,但不是唯一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凡是感染者的体液都可以携带病毒,但不幸中的万幸,乳液和其他体液中的病毒要比血液中的少多了。

那个小婴儿因摄取感染者母亲的乳汁而变异,属于间接感染,而菊又被他咬了一口,属于间接的间接,再加上他成年人健全的免疫系统,没有完全变异也就说得过去了。这就意味着菊的体内可能有你们,好吧,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能够抵抗丧尸病毒的血清。不过这个我们还是待会再聊。

其次最令我关心的,是菊变异后的习性。说句不客气的,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但也完全不同于那些丧心病狂的活死人。除了失去思维和语言能力、新陈代谢缓慢、反应力下降之外,他和普通丧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而且,他只能接受肉类食品,却没法吃生肉。

为了确定菊变异后的食谱,我曾给自己做过好一番心理工作。我那该死的人道主义精神告诉我,就算再心疼菊,我也不大可能为了他去杀死其他无辜的人。在刚住进这栋楼的第一天,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菊只能靠吃人肉过活那我该怎么办。第二天,我到楼下的肉铺里拿了一块生牛肉——你说店主?早就失踪了,没人看管的店铺里的商品都属于公共物资,随便拿。——我把生肉远远地扔给了菊,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居然就这么生着吃了下去。

天呐,你们绝对想象不到菊吃——进食时的样子,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看到他把整块肉抓起来,似乎是想囫囵着吞下去,但那块肉对于他的小嘴来说太大了,于是他开始撕咬,就像一头野兽——可他以前明明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吃饭总是小口小口的。我绝望地看着他撕扯那块生肉,几乎被恶心得浑身发抖。但突然间,菊干呕了一声,又把那些带血的碎肉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经过三两次这样的实验,我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人稍感安心的结论——菊吃不下任何生肉,但熟食中他也只对肉类感兴趣,像是火腿肠、稍做加工的排骨、三文鱼猫粮——别笑!在物资紧缺的时候,平民为了活命会去搜刮一切可能有食物的地方,包括宠物店。但幸运的是,菊变异后新陈代谢进行得异常缓慢,平时消耗很少,我只需要隔几天喂他一次。





食物问题我还能勉强解决,但仅仅维持生命是远远不够的——菊不认识我了。对于恋人而言,这简直和看着他死去一样令人难过。

我曾无数地次呼唤菊的名字,一遍遍地对他讲我们过去经历的一切,试图唤醒他内心深处的记忆。但现实毕竟不是爱情小说,除了让自己沉沦于悲伤的泥沼之外,我近乎偏执的努力没有得到丝毫回报。好几个月过去了,菊仍然是那副麻木无知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和看桌子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同。有时候,看着那双呆滞的眼睛,我甚至会绝望地想如果菊连我都不记得了,那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是住在楼下的楼下的男人回答我的。

两个月前,他死了,是心甘情愿地被丧尸咬死的。而那位丧尸,正是他的新娘。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晨,天空照例昏暗,空气中照例弥漫着腐肉的臭味,人们照例为少得可怜的衣服和食物争得面红耳赤。突然,街口传来了枪鸣声,这意味着又有丧尸冲破封锁线闯了进来。就像往常一样,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东西,迅速而麻木地向居民楼里逃命。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响亮地喊道:

“阿丽!”

我回过头,看到楼下的楼下的男人张开双臂,急不可耐地向闯进来的女丧尸冲了过去,大批追过来的警察气急败坏地包围了他们。那女人说的好听点是活死人,说难听点,就是一副白骨上挂着几块血淋淋的肉。可那男人呢,从他幸福而急切的表情来看,他一定不知道死神正迎面向他扑来,反倒像是迫不及待地投进爱神的怀抱。所有的人都在没命地向后逃,只有他逆流而上,我听见他带着哭腔大喊:“终于找到你了!”

他和他久别重逢的新娘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那女丧尸疯狂地从他肩上撕下一大块肉,而他,却连连亲吻新娘的额头。

那女人明明连个人都不算了。

一排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不一会,外面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说不清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朝那对被打成筛子的情侣投去最后一瞥,而后飞快地跑上了楼。我在隔离间里找到了我的菊,他就像过去一样,正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菊。”我叫他。

他看着我,也许是透过我看着身后的墙壁,眼神冰冷而麻木。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

五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菊没有从我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没有恶狠狠地把我推开,即使他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回应。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呼吸是轻柔的,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光洁如初。我们的周围没有慌乱的人群,没有荷枪实弹的黑压压的警察,没有尖叫,没有血。我们俩都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而且,我们被允许拥抱。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菊的脖子淌了下来。

真好啊,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在那之后,我变得平静了许多。

我很少再会为菊的麻木感到烦恼,更不会轻易失去耐心。每当我感到一丝丝焦虑时,那天男人的哀鸣又会重新回荡在耳畔,提醒我这世上还有无数只能靠死神做媒的爱人。

我想,我已经够幸运的了。

当人们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就多了一副放大镜,专门用来呈现苦难中细碎的美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把这一天变成节日,比如,在杂物堆里翻出了一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围裙。

我系着那件印满了粉色Hello Kitty(不,这不应该是重点)的围裙在案板上剁菜,菊安静地坐在一旁,失神的眼睛紧随着翻飞的菜刀,刀刃的寒光在他眼里跳动。一下,两下,厨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刀剁在木板上的闷响。突然,我感到有谁拉住了我的后衣襟,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我身后说:

“饿。”

我扔下菜刀,转身面对着菊,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令我无比诧异的是,这是不同与以往的真正的对视,我敢肯定他是在看我,而不是我身后的窗户。

“菊?”

他不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固执地拉着我的衣角,嘴唇微微翕动着,看上去竟有些烦躁。就在我被这直勾勾的目光刺得浑身发毛时,菊突然神经质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顺着我的手臂缓缓下滑,最终落在那把沾满菜汁的刀上。

“饿。”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那副曾长久地禁锢着他的驱壳裂开了一条小缝。真正的菊正躲在壳里,透过缝隙热烈而急切地望着我。

不等菊说第三遍,我一跃而起,冲进了我们存放食物的小室。天知道我在极度的兴奋中究竟撞翻了多少东西。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厨房,几乎把那盒牛肉罐头塞进了菊的嘴里。他的吃相依旧极其不雅,但我越看越高兴,最后终于一把搂住了他。

“了不起。”我大声说,同时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我的眼眶湿润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年前那位丧尸母亲的影子。“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至此,我终于敢确信,菊是在慢慢恢复的。

他正在艰难地、但确实是一点点地找回自己人类的本能。

——先不要忙着质疑,海德薇莉小姐。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这世界上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事多了去了,不是吗?为什么受感染的母亲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变成半个活死人的青年会逐渐恢复意识?因为他们都还有心——不是由血管和肌肉构成的物理心脏,而是存在于意识中的真心。只要这颗心没有被感染,人便不会沦落为行尸走肉。

自从发现菊的语言功能正在逐渐恢复,我就安心多了,试图唤醒他的热情也重新高涨起来。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充当着负责任的家长的角色,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牙牙学语的孩子。

菊既然知道什么是饥饿,那他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口渴,什么是疲倦,什么是疼痛。他更应该知道什么是开心,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爱与被爱。最终,在将来的某一天——而且总会有那么一天,菊将挣脱那副冰冷的茧壳获得新生。到那时候,我想,如果菊不介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把那天定为他的第二个生日,他的重生之日。

我承认,我想得是有点远。毫无疑问的,我不是个优秀的老师,而菊更不是位聪颖的学生。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我真想目睹他破茧而出的那一天,恐怕还要再等上个七八年。但人总是要有点盼头的,不是吗?这总会给我们增加无穷的动力。为了让那一天尽快到来,我想尽一切办法刺激他的大脑,比如说,告白。

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我蹲在菊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

“菊,我们以前是情侣,你不记得了吗?”

菊定定地注视着我,像是在思考,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且什么都不说。

难道“情侣”这个词还不在他理解的范围之内?我没有灰心,微微攥紧了菊的手,用我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

“菊,我爱你。”

此话一出,我看到菊瘦弱的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的回应了。

我松开菊的手,准备下楼去拿这几天的补给。说我一点都不失望,那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但就在那天晚上,当我睡前准备最后去看望菊一眼时,我竟无比惊讶地发现他正站在门背后,像是有意在等我。

“漾(耀)。”我打开门,听到菊含糊不清地说。

他轻轻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第一次。我如此确定他的眼里是有感情的,困惑,恐惧,悲哀,还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光芒……我屏住呼吸,期待着他即将说出的那句话。

“耀。”菊又叫了我名字,这次的发音清晰多了。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耀。”

我浑身一震,只见两行清澈的泪水缓缓、缓缓地从菊失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你们想要的。而我能所做的,只有把这一切都如实相告。

所以,你问我本田菊到底是什么?

对于人类来讲,他是可怖的怪物。

对于你们而言,他是提取血清的最佳实验体,是人类的希望;

但对于我来说,他是世间唯一的本田菊。仅此而已。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和我一起生活下去,至死方休。

我知道你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对此,我作出的回应是:我允许你们对他进行实验,但我拒绝、并且是不留任何余地地拒绝对他的一切伤害,包括解剖。人是不允许解剖美好的。

请让我加入你们吧,带着菊一起。我知道你们会同意的。

Fin.


后记:

“基尔。”伊丽莎白匆匆追上伴侣的脚步。他们肩并肩地站在隔离室前,看着里面正在帮本田菊整理头发的王耀,“我真不敢相信你那么快就答应了……”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莉兹。”高大的银发男人回答道。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栗色的长发,“虽然我不赞成这种做法……但是我敬佩他。”

伊丽莎白嗔怪地拍掉丈夫的手,“可你答应他,我们对本田进行的所有测试都要由他来决定!”她叹了口气,“这绝对会影响实验进度的。”

“不然呢?”基尔伯特反问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房间里的两个人,“如果不答应,你觉得他会同意我们把菊带走吗?”他摇了摇头,“不会的,我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如果那时被咬的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莉兹。”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伊丽莎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当她再次看向那两个东方人时,那双碧绿的眼睛里无疑有了新的内容。

“真是不可思议。快看,基尔,‘丧尸先生’在笑呢……”

真·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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