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

我们都曾恨过,

我们都曾青春过。

如夏花般绚烂的年少,

绽放着最细碎的光芒。

我们,都曾活过。

    不远处的夕阳正发出微橙的亮光,青灰色的山变得模糊而沉迷。一层一层的颜色晕开在天边,仿佛小时候调皮地把一滴墨水滴进水杯清澈的水中,看着它翻滚,看着它晕散开来。突然觉得好美,眼看着它无助地分开,我们却无动于衷。此刻的天似乎是临近死亡前的绚美。

       此刻,已是深秋。

        走道上早已布满了落叶,碎碎地,那种黄仿佛凝结在一起,聚到叶尖,然后浓重地滴落下来,落到青石板上,激散起无数朵黄花,溅得满地都是,似乎是沿河边飘落的花,落到水中随水流走。不过那是春天。春天才是鲜花的季节,才有资格撒下满枝的花。现在的秋唯一有的是把人的希望吹散。因为它是死亡前的最后的凄美。他有这个资格。委屈了那些叶子了。明明不想离开,却坠入无限的深渊。或许,这就是宿命。命运的轨迹。

        夏然又饿肚子了,同学们都聚在一堆分吃着零食,而他连饭都没吃上。因为他太饿了,昨天就把今天的馒头吃掉了。似乎记忆以来,他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尽管妈妈已经努力工作挣钱。小夏然明白,自己没有父亲,就注定要承担起照顾妈妈的责任。

       记得小时候,他总被人叫做野孩子,因为他没有爸爸。他不只一次地向妈妈哭着要爸爸。现在他不会了,因为他长大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在以加倍的爱来爱他,他是最幸福的,但是,他总是吃不饱饭。

        这天,妈妈给了他一只鸡腿,他很开心地去了学校,连思绪也不在课上,总想着下课。他觉得今天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日子了。

        终于挨到了午饭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饭盒,就在这一刻,班里出了名的小混混一把抢过了他的饭盒。用略带嘲讽的口气对夏然说:“就你这种野种也配吃这个?”一阵哄笑声响起。夏然已经很愤怒了,又带着羞愧。无措地揉着自己暗黄的衣角,听着刺耳的笑声,他夺门而出。

        蹲在角落里哭泣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来,上面有个肉包子。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上还泛着晶莹的泪珠。他接过肉包,却跟着那人走了。好像,他就这么走了,怀着他的仇恨走了。

        那年,他才17岁。

        他见识了很多,那个男人替他改名叫杨睿涵。他说,这样显得有文化,原来的,太俗气。于是,他就成了杨睿涵,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记得原来有个叫做夏然的人。

        他开始跟着兄弟到处闯,手中握一把长刀。明晃晃地亮眼,却又无时不在彰显他的无可侵犯。

        他开始往上爬,开始不再自己动手。

        那年,他27岁。

        传闻中的黑社会打架杀人,放火抢劫。似乎是所有罪恶的源头。他,不这么认为。因为别人只是道听途说,而他是亲身经历。

        他记得,当年被老大一起带到去收保护费的时候,那两个警察正在不耐烦地驱赶那个卖水果的阿婆。阿婆跪求着饶过她,而那两个警察只是用脚一踹,把摊子全砸烂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赶上去,任由那两个恶霸扬长而去,留下阿婆一个人在那儿艰难的收拾。

     老大没说话,没人知道他的墨镜下的眼中藏着怎样的感情。听说,老大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子,但她死了,被警察误杀的。因为那天暴乱,警察在大街上扫射,而他并不来得及护住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大就成了老大。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知道他人挺好的,却从没见他笑过。

    老大走到阿婆那儿,说:“给我来十斤苹果。”很好听的声音。“可是,都烂了。”阿婆战兢的回答。任谁也没有勇气把坏了的东西给堂堂清风帮老大。“你不想活了,快给!”一个不知名的小混混说了这么一句,吓的阿婆赶紧装。他看到老大给的钱,明明不只十斤苹果,他不知道老大是为什么。只是阿婆没注意。这钱,能给就不错了,阿婆想。或许阿婆发现了也会以为是老大的不小心吧。老大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不小心。

    他看到过老大发火,那一次他也出去杀人了。只是没杀成,因为老大让他们去的,是警局。他掩着一把刀冲了进去,只有两个值班警员,醉醺醺的。他砍过去,一堆人都砍过去。但是,他们有枪。他挡不了多久,兄弟们一个个都死了,能逃出来的,也都伤了。那次老大火了,真的火了。因为他听到老大说要轰了整个警察局,他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直到那一天,听兄弟回来喊,老大死了,被警察打死了。他才相信,老大真的去了警察局。听说,还死了十多个警员呢。老大是笑着走的,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老大笑。然后,他当了老大。

    那年,他37岁。

    他没有碰到过真正的爱情,虽然玩过的女人不少。他也开始不苛言笑,也开始戴墨镜,也开始隐藏自己。

    但是心中,幼年的屈辱,他丝毫没有忘。

    他只是想,30年了,他都没有回家过。母亲,该怎么样了。突然,他觉得自己这30年来,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现在,他想起母亲夏夜里帮他驱蚊,冬天帮他捂被子,过生日还会给他两个红鸡蛋。可是,30年了,没人记得他生日了。

    他回到熟悉的小巷子,听人说,这儿住了个疯子。他只是看着熟悉的人家,却是不熟悉的人。家门口的梧桐还在,沧桑了。破旧的红漆大门也早已斑驳,他踏进家门。

    冲出来一个疯女人,但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最爱的母亲。他记得她的温度,那年,他走了以后,他母亲就疯了。每天在街上拉小孩子叫儿子叫着:“然然,我们回家了。”痴痴傻傻的,每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望着天空喊着我的然然快回来吧。偶尔笑着,自说自话,就一个疯子。

    她冲他喊:“然然回来了吗?”他都忘了,他叫夏然。即使叫了杨睿涵,他还是夏然。30年了,谁还这么叫过他。他说:“是的,你的然然回来了。”她还是痴痴地笑着,又转过身去完了。

    他听人说,母亲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了。

    他把母亲带出去的那一刹那,童年的屈辱回到了心中。他看到了那个抢他鸡腿的混混,这么些年了,他还是无法忘怀。

    那人愣了一下,终究是认出他来了,强挤出一个微笑。而他一招手,上来四个人将那人围住。30年还不够他忘怀那件事。

    那人跪了下来,长长的低着头,到底是说了:“对不起,我为自己当年的狂妄道歉。”他没说话,墨色眼镜已遮住了他的表情。“我们都认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原来你还活着……”他断断续续的说了好多,却终归没有抬头。“那次过后,我被父亲打了,我来向你母亲道歉,但她已经疯了……”“对不起,我向你忏悔。”他久久的没有动,望着眼前这个人。“那天起,我就开始照顾你母亲,没有想过,你会回来……”依旧是断断续续一句一句的,不知道是他没清楚还是那人就是这么说的。眼前这个人又有什么错呢,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错啊,又有什么错呢。他心中久久的回响这句话,对啊,他不也是吗?30年了都没放下这段仇恨,有为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扬长而去。还留着他在那边长久的跪着。是啊,什么时候,他也这么矫情了。也许他从来都没凶狠过,只是把心中那份善良掩藏的太好了,也许就是这样。

    那年是夏天吧,路边的花开得很好,花在漫天飞着。

    他久久的望着夕阳,快落下去了。楼下走过一群少年,青春的气息在洋溢着。天似乎越来越暗了,世界仿佛越来越模糊了。

    最美的夕阳,也落下去了。吹起一阵风,满天的落花,还是落叶,也在飞旋。好像那年的场景,只是那年是夏天。

    今年,他77岁,刚好77岁。

    那如夏花般的青春早已逝去,他似乎错过了太多太多,希望来世可以更好吧,他想。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

    那是他在当上老大后的第一次微笑。

    风吹来了,吹起他的衣角。当年的暗黄的衣角谁又曾记得,那个无助少年现在正坐在这儿,带着一抹微笑,在微风中伴着夕阳凉去。

    他即是夏然,他更是杨睿涵,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本性。

    或许青春是狂妄了,没有嚣张冲动的青春又哪算得上青春。他活过,他恨过,也爱过,这是他想要的了。

    现在,他正随着落日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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