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01

凌晨零点十分,飞往吉布提的航班准时起飞了。等飞机飞稳了,史大夫把靠背放低一点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毕竟要飞十几个小时呢。不知是因为过了睡点儿,还是太激动,看着身边早已酣睡的实习医生,自己却没有半点睡意。黑乎乎的机舱中稀稀拉拉的亮着几处昏黄的小灯,史大夫感觉自己就像幼儿园午睡时间偷偷睁开眼睛的小顽皮,忍不住笑起来。其实,这次带医疗援助队出来,史队长在心理上是相当放松的。她把靠背调高,点了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夜空,想到上一次带队去印度,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她还是医疗援助队的一名小干事,孩子才三岁多,在国内她有放不下的牵挂和不舍,国际长途的费用又贵信号又不稳定,她还记得那时候她第一坐飞机眼泪就掉了半程。而现在,孙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自己再过几年也要退居二线,何况现在只要有网络的地方都不算遥远,出门前,孙子早已经教会她怎么用手机视频了。可是,毕竟她要去的是非洲。

飞机在埃塞的亚的斯亚贝巴转机,这里的清晨还是有些冷的,从这里到吉布提只有一个小时的行程了。这次是史大夫第一次作为队长带队出来,全称是光明行—中吉友谊援助医疗队,全队一共五个人,包括随行的一个厨师。大家坐在候机室等待登机,史大夫看着来来往往的非洲人,心中遐想着关于吉布提的一切。

飞机到达吉布提安伯利机场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半,从机舱出来的那一刻,大家都很兴奋,蓝天白云似乎伸手可触,望去飞机好像停在一个荒岛,小孙医生打趣儿地说,他想起了贝尔的荒野逃生,可惜他们不是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来接他们的是医疗队驻地的贾翻译,一位胖胖的热情的中年妇女。“现在还是吉布提的凉季,最舒服的几个月了,要是到了四月,那可就热了。”贾翻译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年了,给三个医疗队当过翻译,对吉布提的情况很是熟悉,一路上解答着年轻干事们连珠炮儿一样的问题。

中国来吉布提的医疗援助队有两个工作地点,一个是位于市区的贝尔蒂医院,另一个就是现在要去的阿尔塔山.通向山顶的路是这条被称为埃塞生命线的跨境公路,公路很窄,没有任何护栏,路上来来往往是把埃塞的物资运进运出的集装箱大货车和油罐车。“这条路挺危险的,经常有集装箱翻下山崖。”听到贾翻译这么说,大家都唏嘘不已。一开始路的两边还是望不到边的荒芜,偶尔有黑色火山石搭建而成的石头房子,房子旁边有几只干瘦的骆驼,嚼着枯瘦的树上,星星点点的绿色叶子,这是一种叫做骆驼刺的沙漠植物。

“快看,大裂谷!”小孙激动地尖叫着。

公路逐渐升高,援山而上,所有的车都放慢了速度,公路两侧是几千米深的东非大裂谷带的起始,横躺在沟壑中的废弃集装箱,鲜艳地红色警醒着过往的司机。车在一个三岔口右转,开上了阿尔塔山的盘山公路,山上比机场要凉快一下,植被也丰富许多,能看到自由自在的羊在路上悠闲地走来走去,饿了就站起来吃树上的叶子,“厉害吧!这里的羊已经进化了,这就是当地有名的羊上树,哈哈!”经贾翻译这么一说,这里的羊还真是不一般啊。快到山顶的时候能眺望远处的海,和海上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仙境一般。

正说着,驻地就到了,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胖壮的黑人雇员,还有一个包裹着头巾的黑人妇女,热情的帮着把行李搬到各个房间。

“队长,你们刚到先好好休息,有事儿叫我,我就在你隔壁,这两个雇员一个叫阿卜杜,一个是杜依巴。”听到贾翻译说到了自己的名字,俩雇员腼腆地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大白牙。

02

吉布提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医疗条件更是连简陋都谈不上,当地很多人生病都得不到医疗救助。一年365天中有364天是晴天,含有大量紫外线的光照,使得眼病成为当地的第一疾病,在街上,随时都能看到在烈日下,缓慢行走的吉布提人,毕竟腿是大多数人的交通工具。很少有人能买得起墨镜,买得起的也并不是能有效防紫外线的。医疗队的人只要是出门就会带墨镜,这群眼科的专家比谁都清楚,紫外线对眼睛的伤害,要比皮肤晒伤严重的多,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助,后果就是发炎,失明。史队长他们的医疗队就是专门为这个来的,因此命名为光明行,标志是一个眼睛的形状。

年轻的干事在来的第二天就投入到贝尔蒂医院的眼科工作中去了,病人很多,加上复诊的,真有点应接不暇。手术室主刀的王副队长说,每天大大小小的手术一场接一场,当地人的医学常识极度欠缺,生活卫生条件不达标,导致很多眼科手术反复发炎,手术的效果大打折扣。史大夫年纪大了,就负责阿尔塔山区的医疗救治,并不需要每天去山下的医院。山上的居民本来就很少,病人也就不多,闲暇时间就跟俩雇员聊天,能说的单词全都用上了,聊得不亦乐乎,尤其是阿卜杜,这个结实的小伙子,跟一般当地人不一样的一点是他只有一个老婆,并且已经是一个男孩子爸爸了,这点总让史队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在国内的家人。

史队长是闲不住的,她一有空就带着贾翻译去贝尔蒂医院的眼科,在走廊里开了一个小课堂,专门给正在等待的病人普及一些基本的眼科知识,原本等得着急的病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甚至有很多去别的科室看病的人也会过来听讲。小课堂的开展,使医治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病人已经学着正确地照顾伤口,并按时来复诊,病人见到光明行的这几位医生,总是会热情而又恭敬的说“你好!”,两个字的语调都变成四声降调,滑稽有趣的很。阿卜杜告诉她,他的朋友知道他是跟着中国医生工作,都特别羡慕他。史大夫告诉他,如果他的朋友里有眼睛生病的,可以带他们来山上治疗。阿卜杜听到史队长这么说,高兴坏了,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又要当爸爸了。

他说:“可乐,NO!For baby!”要把每天一瓶的可乐钱省下来,为了孩子。这之后的每一天,史队长都能看到阿卜杜脸上溢出来的幸福,有时候扫着地上的树叶呆呆地站在那里傻笑。“黑人的感情世界跟我们也是一样的啊……”史队感慨着。

03

转眼就到七月,差不多是吉布提最热的季节,好像全部的一切,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蒸发掉。路上的羊和骆驼也没得吃了,都蔫蔫儿的只顾着喘气。沿途坚强的骆驼刺,从远处看去,有的还顶着少有的绿意,而大部分已经枯死了,歪歪扭扭的立在荒原上,像从沙漠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干尸。

就在这最热的季节里的一天早上,阿卜杜带着一个男孩子,鼓起勇气敲了史队长办公室的门。这是一个眼睛很大很明亮的男孩儿,显然,这就是阿卜杜的孩子。阿卜杜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示意他要打招呼,男孩儿看着我,有点害羞的喊了一声,早上好,夫人。史队长请他们坐下,阿卜杜说他的老婆要生了,想请一天假,让儿子过来帮忙代替他工作。史大夫知道,阿卜杜每个月都拿全勤奖金的,就告诉他,批准他请假,这个月还是算全勤。阿卜杜听了很感激,但还是执意要儿子留下,男孩儿抬起头告诉史队长说他想留着这里,最后就这么定了。他说自己忙完了就会来接孩子的,山上到他们住的地方还是有段距离的。

“这里不用担心,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史队长嘱咐他,像一位老母亲那样。

男孩的名字叫阿丹,在当地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更当地大多数小孩比起来,他算是长得结实的。史队长拿来一些从中国带来的零食给他,告诉他,白天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他可以在院子里面玩耍。

他俩很快就不那么拘谨了,五十多岁的女性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如果告诉别人他俩是祖孙关系,惊讶一下也是可以接受的。

阿丹今年八岁了,本应该是享受教育的年龄,如今还没有上过学。

史大夫问他:“那你平时都干什么呢?”

阿丹想了想,好像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似的,说:“就是和其他小孩儿一起玩耍呀,我的家离菜市场很近,白天我们就去那么挣钱!”说到挣钱的时候,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史大夫没有去过菜市场,便趁机说:“你知道怎么去菜市场吗?那咱们去市场买点东西吧。”

“玛达姆(夫人),我带你去!”阿丹站起来,恨不得立马就出发,然后又犹豫的问,能不能把没吃完的零食带上,史大夫说当然可以啊,然后又去屋里多拿了一些给他。

这是一个健谈活泼的孩子,一路上叽咕叽咕说个不停,坐在车里特别开心,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开大车。

这是吉布提唯一的菜市场,里面的菜和水果都带有浓浓的非洲特色,披着花花绿绿的头巾的吉布提妇女,穿梭在色彩绚丽的市场中,像极了一幅流动的油画。一下车就有一群小孩子围过来,史大夫有些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当地人的世界里,除了在医院的时候。阿丹下了车,那些小孩儿立刻围了上来,原来这都是他的小伙伴。阿丹告诉他们这个中国女人,是医生,小孩子们就都喊她玛达姆。阿丹迟疑了一下,把车里的零食拿出来,分给了他这些小伙伴们。其实,与其说是分享,看起来更像哄抢。

阿丹看了看史队长,好像有些抱歉的意思,史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让阿丹陪着一起去买些当地的水果。一路上不断的有小朋友围过来,拉拉史队长的衣角,喊她玛达姆,叫她妈妈。史队长看到也有小孩儿不断的跟着来市场的其他外国人。有的人会把10块20块的吉郎硬币给他们,有些干脆不再理会。史大夫看了心中有点埋冤那些人的冷漠,不过很快,她就很理解那些人了。因为她发现,只要你给了其中一个小孩儿硬币或者吃的,就会有更多的小孩儿过来向你讨要东西,偶尔也会有上了年纪的人跟着你。

愈近中午,太阳炙烤着人们,史队长经过刚才的那般拉扯,和高声地讨价还价,体力已然有些不济,她告诉阿丹得回去了,太热了。车里空调呼呼地吹着,缓缓地挪出去,那群阿丹的小伙伴们扒在车的两侧,刺眼的阳光下,那种极度羡慕的眼神就像呼之欲出的口水,一发不可收拾。一路上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也有几个孩子围上来,不停的敲着车窗,史队长把自己的半瓶矿泉水给了其中一个女孩儿,绿灯亮了,后视镜里,史队长瞥见另一个男孩儿把那瓶水抢了过去,跑开了。

回去的路上,史队长问阿丹:“那群小朋友就是平时和你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吗?”

阿丹说,是的。

然后又补充道:“有的时候我们还要帮大人们把买的东西运到车上,他们会给我们钱。”

“可是我总共也没抢到过几次。”说完,叹了口气。

史队长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个话茬儿,她该告诉他机会总是有的,以后继续努力,还是应该一同感到惋惜呢,她被难住了。

“傻孩子。”史队长说完,也叹了口气,胸口闷闷的,像快要中暑了一样。她不知不觉的加快了车速,就像是为了逃离一个肇事的现场。

04

山上的热气已经快要消散干净了,阿卜杜还没有出现,阿丹就坐在门廊的石阶上,摆弄着手里的一小段铁丝,不时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有点兴奋的跟史大夫告别,然后站在门口望着之前上山的路,现在他有些近乎失望了。夜已经深了,史大夫说:“阿丹,你就在你爸爸的房间睡一觉吧,等明天你醒了,你爸爸肯定来接你回家,一起去看你的小弟弟。”

阿丹耸拉着头,拿着铁丝在地上乱划,感觉要哭出来了。

史大夫接着说:“你爸爸要照顾你妈妈,所以没空来接你,就像当初你出生的时候一样。”

阿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史大夫问:“玛达姆,他们不会把我忘了吧?”

史大夫一下子被他逗笑了,“怎么可能呢!你爸爸常常说你是安拉赐给他的,他怎么舍得呢。明天我开车跟你一起去。”

孩子这才罢休,乖乖去睡觉了,史大夫是看着他睡着了,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睡点儿,她有点儿睡不着了。她闭上眼睛,黑暗中全是那些小孩子的样子,再闭上眼睛有全是小孙子的影子。“我应该多带些零食和饮料去的,反正我这个老太婆也不需要这些。”她有些纳闷的是,阿卜杜没有手机,至少也应该借个手机给她来个电话或者短信。无论如何,她决定明天亲自去一趟阿卜杜的家,顺便把阿丹送回去。

小孩子是最容易有新鲜感的,而新鲜感也总是最容易消散的。第二天阿丹坐在车里,几乎一言不发,小小年纪已经有心事了。

阿卜杜的家在巴拉巴拉区,是吉布提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区,从高速公路上能远远的望见,那儿的房子顺着山势,一排接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很有特色。可是当你走近了,赤裸裸的残酷摆在眼前的时候,你已经不忍心再用相机去记录。这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集装箱,高速路上废弃的,滚落山谷的,运回来,开个门,住进去,就是家。史大夫提着手中的给产妇的红糖,蜂蜜,椰枣,还有一些给阿丹的零食,呆呆地站在那里。骆驼粪被蒸发到空气中,浓浓地笼罩着,晒得已经发烫的铁皮,再往里是已经晒的发烫的集装箱,理性告诉她不可以再继续往前走,仿佛前面是恶魔,是禁地。

这时候,阿卜杜听见阿丹的叫喊声,出来了。惊讶在他那张疲惫的,黑乎乎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就无声地沉向了深不见底的深处。

史大夫感觉有些尴尬,才一天不见,这已经不像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阿卜杜了。她思虑着是不是自己来的太唐突了,便说:“阿丹想家了。怎么样,是弟弟还是妹妹?”话正说着,突然传来一阵撕心的哭喊声,史大夫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阿卜杜无力地抬起头来,说:“没有了,都没有了。”那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锤子,敲碎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皮,像一把破刀,在热浪编织的绵绵厚幕上撕开一个口子,最后又被现实重重地压制下去了。

05

阿丹还是家里的独子,一个没有了母亲的独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史队长把今天的经历说了出来,正当大家都为阿卜杜感到难过不已的时候,贾翻译说话了:“唉,这在巴拉巴拉,甚至吉布提是常有的事情。一般情况下,一个吉布提男人能有三四个老婆,一个没了还有另一个,孩子也是一样的。”

贾翻译点了根烟,接着说:“这里毕竟是穆斯林国家,生育是女人最主要的作用。怀孕了,营养跟不上,卫生环境又差,很多生出来就是死婴。这里的人生孩子根本没钱去医院,生完孩子感染死掉的女人也是常见的。”

“当地大部分人吃饭靠政府发的救济面包,喝靠着政府发的水,住更不花钱,随便哪里一躺就能过一辈子,所以根本没有存钱的想法,今天挣一千朗,今天就去买一千朗的卡特草……”

饭没吃完,史队长就回房了,最近天气热,胃口也没以前好了,她有些疲倦,早早地就躺到床上去了。

她睡不着,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听贾翻译,继续说下去。贾翻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在史队长听来是有些冷漠。不过她也知道贾翻译说的都是些实话,她没有怪贾翻译,就是心里感到闷闷地。毕竟自己也是母亲,可是这个时候,如果她是医生,一位妇产科医生那该多好,也许事情都不会是这样的收场。

她睡不着,便起身,缓缓地走到桌前,打开台灯。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心要去做,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不行呢。于是,她在电脑上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中国援吉医疗队申请增派……”

等她在起身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朦朦亮了,她打开窗户,清凉的山风吹进来,鸟儿们早已经醒来了,在楼前的番石榴树上跳来跳去。史大夫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她感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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