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黑夜中的光影,银幕外的人生

  我奶奶曾经和我说过,她年轻时是个“重度影迷”:当年为了能多看几场《小兵张嘎》,她硬是跟着下乡的放映队路线,徒步跑遍了附近所有的村镇……

  作为喜爱电影的观众,相信多多少少都能理解我奶奶那种亢奋和心绪,而在过去那个年代里,对于“看电影”这件事的特殊情怀和意义,正是《一秒钟》里最温馨的一抹亮色——尽管,这抹亮色与影片真正想讲的故事并没有太大关系。


  如同影片中张九声(张译)想看到那“一秒钟”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样,影片外《一秒钟》的上映也是命途坎坷,当然,现在我们看到的片子并不完整,可即便如此,在那片夜空下星月余辉和放映机光亮都无法照到的黑暗,仍然能勾起心中的隐痛。

  这或许是今年我们能在银幕上看到的最好的国产电影。

  在影片上映前夕,《一秒钟》最大的宣传卖点,是大众对于电影的“集体痴狂”,客观来说,这个点找得很准。

  这里面有导演张艺谋自己的“私货”:对于胶片的熟稔和怀念。

  70年代自学摄影,还靠着这个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无论是“会洗照片、学过放大”的张九声,还是剪、洗、放映样样精通的范电影,他们身上都有张艺谋的影子。

  事实上,胶片(电影)本身就是众多影视创作者及影迷的精神寄托物,相信有这份情怀的朋友,肯定会被片中那份饱含深情的温和笔触打动。

  当然了,如果只顾着讲专业性的东西,撑死也不过是小众的自high,《一秒钟》真正能走进观众们心房的基础,是它抓住了最大公约数——过去人们热衷看电影的集体回忆。


  如今一些成长在大城市的年轻观众,恐怕都没看过露天电影了,即便是我,也只能凭一知半解的记忆,去理解和感受当年人们对“看电影的兴奋”。

  那是一个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加匮乏的年代(近乎没有),老百姓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文艺工作者们的文化作品产出率又低,“看电影”是能以最低成本笼络到最多观众捧场的文化娱乐方式,哪怕是看过许多遍的片子,依然能让无数人乐此不疲,范电影那句“我要是不停,狗日的能看一晚上”绝非夸张。

  这其中确实有大家“没得选”的因素存在,可说句良心话,谁能够否认那份集体记忆的特殊感情价值呢?

  所以,我绝对认可《一秒钟》的宣传策略和它表面上的亮色:电影是一束能照在脸上、照进心里的光芒,是一场陪伴成长、伴随人生的梦境。

  然而,这些与“电影情怀”相关的亮色和《一秒钟》关系不大……因为影片的底色,恰恰是光影之外的黑暗,在那片照不到面庞的地方,潜藏着一个与“电影”无关的故事。

  一如当时人们贫瘠的精神娱乐生活,影片的故事也发生在一片满是沙漠戈壁的土地上,一分场和二分场之间只有沙子和石头,在这样空旷死寂的环境下,张九声和刘闺女的言行举止就更令人疑问重重了。

  之后我们才知道,劳改犯张九声从农场偷跑了出来,千辛万苦就为了看电影放映前《新闻简报22号》里自己女儿的一秒钟镜头,而刘闺女如狗皮膏药般黏在胶片周围伺机偷窃,是为了做灯罩解救被欺负的弟弟。

  甚至于最应该“爱电影”的范电影,电影对他来说也更像是树立个人权威、维护自己超然社会地位的工具——《一秒钟》里戏份最吃重的三个人,没一个显露出单纯、赤诚的对电影的热爱之情。

  为什么?理由当然不会是“他们不爱看电影”,那个年头所有人都爱看电影……因此,只有一个解释:有更沉重、阴郁的东西,抑制、蒙蔽住了他们纯真的热切。

  范电影是因为自己的功利心,导致儿子喝清洁液喝坏了脑子,长期被权欲和悔恨支配,渐渐扭曲了初心;刘闺女是因为父母俱无、只能和小弟弟相依为命的家庭环境,无心也不忍去看电影;至于张九声,是因为世上只有在22号的几张胶片里才能看到自己久未蒙面也无法再相见的女儿了……

  公映版《一秒钟》最核心的一处改动,便是隐去了张九声女儿已死(扛米时抢着争先导致被车撞)的信息,这一信息直接决定了影片的情绪表达,把这块碎片补上,张九声的许多言行才能足够自洽,他才会在如愿以偿看到那一秒钟后哭着说“一秒钟太短,不够。”

  关于上面那个说法的佐证,正是《一秒钟》里令我感触最深的一场戏:非亲非故的张九声和刘闺女,在一瞬间做出了互为父女的举动,然后双双被保卫科绑了起来,他们就这样被“强迫”着看完了一场《英雄儿女》,泪流满面。

  这是一处很巧妙的对比和隐喻——《英雄儿女》里的女主角王芳拥有怎样一个家庭?去世的生母是烈士、哥哥是成为榜样的战斗英雄,更关键的是,养父王复标是全国劳动模范(工人阶级代表),生父王文清是军团政委(革命军人典范),而且王芳自己也很争气……

  人人都羡慕、向往王芳那梦一般的英雄家庭,张九声和刘闺女也不例外,可与此同时,“家庭问题”也是他们俩最难以言喻的苦涩痛点,他们是没有被社会主流涵盖到的边缘人,他们不习惯也不喜欢被光亮照到,哪怕只是电影柔和的光影,都可能会灼伤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

  《一秒钟》讲述了非主流人物在特定年代里的故事,这也是它命途多舛的主要原因……这种故事就像张九声女儿的胶片一样,转瞬便会在沙海中消失不见,如果无人提及,都会有人觉得没有发生过。

  关于该不该讲、如何去讲“苦难”这件事,我认为并不复杂:如果事关集体记忆,“有所作为”的创作者,应该让伤痛不止于伤痛;而如果是个人记忆,那我们也应该允许创作者有去伤痛的权利。

  “短不过一秒钟,长不过一辈子。”70岁的张艺谋都还这么有精神,我们能够明辨是非的年轻观众,总不能比老人家更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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