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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妹早上上班前,跟婆婆说,他们超市这几天鸡蛋搞活动,市面上过五块的鸡蛋连续三天只卖三块九,每人限购五斤,时间为开门营业半小时内。
巧妹最近跳槽到家附近一家韩国超市当收银员。超市八点营业,她总是七点半上班,开十五分钟的洗脑大会,在室外跳十分钟抓钱舞。然后各就各位,投入火热的工作中。收银员的手摸过无数光滑的鸡蛋,但她没有时间为自己买蛋。因此重任落在婆婆身上。
李老太知道儿媳的脾气,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能让退休金长毛。
十年来她的退休金补贴着儿子一家的生活,买蛋这事也算平常事。但是她又有隐忧。
巧妹又交代说,她爹雷打不动八点半起床,九点吃饭。吃饭上厕所能自理,不用担心。
李老太来儿子家已三天,前两天和亲家翁的相处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下夜里都是李二起来服侍岳父上一次卫生间,然后他岳父一觉睡到八点半,自己拄着拐杖出来,撇着鸭子的步伐,啪嗒啪嗒去如厕,画一圈地图,再啪嗒啪嗒出来,坐到餐桌前,等饭。
他用一只手拿勺子,吃得乱七八糟。
李老太当了免费保姆,她心里一万个嫌弃,但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
巧妹让李老太买蛋给了她温暖的幻想,她想起那天在乡下儿媳妇的话。冰箱里吃到见底的鸡蛋也许到坛子里,正在腌成咸鸡蛋,为重修旧好的婆媳关系做呈堂证供。
李老太还是趁孙子上学大人上班后的空寂时间里,寻找巧妹为她腌的一坛子飘着松枝的永不臭掉的鸡蛋。
坛子就在橱柜里放着。李老太看到坛子,怀着财主从地下挖出一坛金银财宝的心情打开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连根鸡毛也没有。
离家去超市前,李老太站在小房间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沉闷的呼噜声,亲家翁果然还在睡着。
她必须在半小时内抢蛋买菜回来。
超市门口挤满了各种中老年脑袋,人们翘首以待,只为三块九的鸡蛋。
大门缓缓大开,如同开闸泄洪。两边站着穿制服的超市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啊你啊塞哟,啊你啊塞哟!
人民教师李老太跟着人群往里跑,为了鸡蛋向前冲。
人群冲到里面如同四散的苍蝇,肯定有人和李老太一样是第一次进这个韩国鬼子的超市。李老太在偌大的超市里如同走迷宫。她在乡下与花和果相伴的几个月里,城市功能严重退化,最后问了五个商场服务员,好不容易拐到生鲜区。
勇猛无比的人们手上各自提着一网兜三块九一斤的鸡蛋,脸上挂着胜利的笑。鸡蛋摊位上,只剩几根凌乱的鸡毛。
李老太在无比沮丧里听到超市里回响着韩语歌,一男声在欢快的叽哩哇啦里夹上两个英文单词唱:hello,hello。
李老太在hello里买了青菜,去收银台结账。
抢鸡蛋过后的收银台前是一长串队伍,人多的地方是一场灾难。李老太转到人少一些的队伍后面,队伍蠕动到进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是巧妹在收银。
李老太怪自己老眼昏花没早看清,又不想返回去重新排队,只好跟着人流走。
巧妹的手过滤了李老太的全部购物,脸上带着职业的笑问:还有吗?
李老太答:没有了。
又小心翼翼加了句:鸡蛋没了。
巧妹流水般收钱装袋完毕,对李老太低语:中午炖鸡。
李老太见儿媳的脸色还正常,带着没有抢到三块九鸡蛋的诚惶诚恐嗯了一声。
回到家,已过八大点半。还没换好拖鞋,就听亲家翁住的小房间里噼里啪啦闹起动静。李老太顾得不得去厨房放菜,顾不得敲门,横冲直撞进来。一看,傻眼了。
房间里阵阵来自外星球的气体差点击晕她,床上那条原来李老太十分钟爱的竖条床单,像一张胡乱作画后揉皱的纸,作画的颜料自产自销,来自亲家翁的屎和尿。
画家没有在床上,而是坐在床下。李老太捂着鼻子转到床那边,手一下子从鼻子捂到了眼睛上。
亲家翁坐在地上,已经将衬裤和裤头蹬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解放出来的腿上,沾着作画的颜料。他看起来十分生气,一只手拿着拐杖,将周围他手所能及的地拼尽力气敲打着。
李老太看见了一场丑陋的春光乍泄。
亲家翁醒来的世界里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他以为被全世界抛弃了,才做出让全世界轰动的大事件。
李老太想逃出去,体内洪荒之力又她拉回来。
她大声说:敲什么敲,不就出去买个菜。
亲家翁果然停止动作,见到亲家母,忽然害羞起来,低下头,用那只拿过拐杖的手对着裆里一捂,仿佛藏起一串葡萄。
李老太冲出小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床单,把自己裹成红色娘子军的样子,旋风般回到亲家翁身边。她用裹着的半边身体,架着亲家翁的胳膊,如同十三岁挑着一筐粪,费力起肩。
十三岁的那个瘦巴巴的她终于把粪筐子挑到田间地头,猛力一甩,连扁担带筐滚到地里去了。现在,六十三岁那个瘦巴巴的她,居然把人高马大的亲家翁架到床上去。
然后,李老太用教书时训孩子的高腔高调说:自己站起来去卫生间。你能走路!再闹出幺蛾子来,拿拐杖敲你!
说着,李老太就把亲家翁的拐杖递到他手里,如同老师给学生递了根教鞭。
洗衣机里打着滚,卫生间里水哗哗,李老太心里奔涌过一万个草泥马给亲家翁冲刷身体。她举着淋浴喷头,像绿化工给草坪浇水。守寡多年,她见过两个男性的裸体。一个是她小孙子的哧溜光滑,像河底的泥鳅捉不够。一个眼前这个老祸害的腥臊恶臭,恨不能整个打包扔到粪坑里去。只见亲家翁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在流水的冲刷下竟然像个孩子咧嘴笑着。
李老太的丈夫在没有变成李老头前得急病匆忙挂了,没有享受她如此这般的伺候。亲家翁一笑,李老太气个半死。
李老太伺候完了亲家翁的屁股,又伺候他的嘴。
人生就是一会儿形而上,一会儿形而下。
李老太无比悲催的上午时光里还要干另一件大事:炖鸡。
冰箱冷藏室里,冷藏着她的花和果的尸体。李老太看着她心爱的宠物这个下场,满腔委屈终于化成泪水。人死了在冷柜里冻几天还要入土,她的宠物就要下锅,给小祸害老祸害果腹。
为了爱吃鸡的小祸害,遵循女士优先的国际惯例,她念着弥陀佛,把花挑了出来。
花很好认,头顶有淤血,生前被果家暴过。
她以前听说过亲家母活着的时候,也时常遭遇喝了酒发酒疯的男人的家暴,心里对那老祸害又生出几分厌恶来。
“早死早享福,晚死多受罪”。李老太感慨着,把花给剁了。
第二个鸡蛋日,李老太还是被巧妹吩咐去抢鸡蛋。
李老太对于看见亲家翁裸体这件事很是害羞,都没好意思给李二两口子说,只说洗了的床单是亲家翁上厕所前漏下的尿,她闻着味不对就洗了。巧妹知道婆婆爱干净,不知道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总之没多问。
李老太在去超市抢鸡蛋之前,决定先把亲家翁的作息给扭过来。
李二两口子一出门上班,她就先把亲家翁叫起来,让他拄着拐杖上个卫生间。亲家翁上厕所的比抢鸡蛋还麻烦,李老太怕他掉到茅坑里,站在门口大声提醒,亲家翁才颤颤巍巍出来。
李老太进到卫生间,果然,亲家翁尿性不好了,马桶旁边又画了地图。看看时间,这个点巧妹正好跳抓钱舞到最后环节,漫天飞舞的钱,被她们伸出的小手三把两把给抓住了,哇哈哈啊哇哈哈。
地图先扩充着疆域,老祸害先看着电视。李老太要奔向超市抢鸡蛋了!
李老太经过了第一次抢鸡蛋的失败,总结经验教训,第二次她以轻盈的身体跑在靠前的位置。穿过“啊你啊塞哟”的点头哈腰,在第一遍hello里拎起一袋鸡蛋就走。一转身,被挤上来的两个胖老太太枣夹核桃。她没碎,她手里的鸡蛋一滑,碎了。
等工作人员过来处理完一袋鸡蛋引起的意外,鸡蛋货摊上连根鸡毛不剩了。
韩国鬼子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有颗算计的心,李老太赔了一半鸡蛋钱。以李老太的文化认知,国产超市,老太一屁股坐地上一阵哭天抢地,超市不但不让你赔钱,还赶紧搭上一兜鸡蛋恭恭敬敬送神。
碰瓷不是马路天使的专利,超市也怕。但李老太的人民教师素养是演不了这出戏的,她快速拎上一些青菜一块猪肉,匆匆去收银台结了账。
这次没有经过儿媳妇的收银台,反正。冰箱里还有四个鸡蛋,明早的早餐肯定够了。
午餐有小孙子陪伴,是李老太一天中的美好时光。似乎连亲家翁弄出来的饭菜都是可以忍受的。
小孙子吃完饭问奶奶要一张大红钱,说交班费。一张大红钱就是一百块。
李老太问:怎么不问你妈要。
小孙子说:我妈没钱。
你妈在外企工作,怎么没钱。
外企还没发工资。
你怎么知道外企没发工资。
我妈说的。
你妈还说什么了?
我妈说奶奶你有钱。
李老太也不难为孙子,回屋拿了一张毛爷爷放到饭桌上,对着玩变形金刚的小孙子嘱咐道:别玩了,快拿起来别丢了。说完进厨房洗碗。
一只鸡皮爪子伸过来,一把拿走了那张毛爷爷。
摆弄玩具的小孙子马上灵敏的觉察出自己的大红钱被姥爷抢走了,大声抗议:我的大红钱,给我给我。
李老太从厨房探出头来。
孙子伸着手问姥爷要大红钱。
拿了钱的亲家翁一脸笑,笑起来像哭泣的马猴脸,眉眼向下。他把钱紧紧攥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里,坚决不给。
孙子烦躁地站起来,跑到姥爷身边准备抢钱。他姥爷不知哪来的智慧和灵巧,把攥在手里的钱一把填在嘴里。他的腮帮子鼓起包来,笑也凝固在马猴脸上。
小孙子大哭,边哭边喊:还我钱,还我钱。
李老太以她十年间断断续续在儿子家的生活经验得知,她有个不靠谱的亲家翁,这亲家翁在身体大树还屹立不倒的时候,哄孩子的方式就是以把孩子逗哭为乐。孩子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和他唱反调的姥爷。
李老太说:快吐出来,钱上有细菌。
亲家翁不吐,两片嘴唇关紧了门。
李老太回厨房拿了个蒜锤子,对着桌子使劲捣着,像是老师拼命敲小黑板。
吐出来,吐出来。李老太厉声说。
果然凑效。亲家翁脖子一伸,嘴巴闸门一开,吐出一团毛爷爷。
小孙子见状,又下了一阵雨:我不要我不要,姥爷吃过的大红钱脏...
李老太只得重新拿了一张毛爷爷给孙子,孙子才阴转晴。亲家翁吐出来的这张钱,她也嫌脏,拿到水龙头上冲了好久,才放到阳台上晒。
超市鸡蛋日最后一天,李老太拼了老命向前冲,忽略了“啊你啊塞哟”和hello hello,终于拔得头筹,抢得一网兜鸡蛋。
她提着一网兜鸡蛋,顺便带上一块排骨,几样青菜,在一条条长龙的队伍里寻找儿媳巧妹的收银台。
语文老师的数学程序启动,她发现巧妹的收银处队伍最长,但是她毫不犹豫把自己贴在尾巴上。
终于轮到自己,她把战利品一件件放在收银台上。巧妹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说着您好,手上一件件过滤着商品,先是排骨,再是青菜,还有调料,然后是鸡蛋,居然还有几桶饼干零食!
巧妹的笑意愈发深刻,结完账说:您慢走。
李老太心里有满满的成就感。
李老太带着战利品上楼。她家住三楼,刚拐上二楼来,正好遇上二楼的胖老太出门。
李老太和胖老太很熟,当年是一起看孩子的战友。李老太把孙子看大,胖老太把孙女看大。两人经常在楼下交流如何带好革命下一代的经验,胖老太还顺便捎带告儿媳妇的状。李老太嘴严,就算家里打成一锅粥,也从不对外人说巧妹半个不字。
胖老太和李老太寒暄着。胖老太说自己第一天就带着老头一人抢了一网兜鸡蛋,十斤鸡蛋够吃一阵的。又说经她老头研究发现:外面的青菜比韩国鬼子超市的平均便宜五分钱,因此买菜她坚决不去超市当冤大头。
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关系也微妙。以前是孙子孙女的对比,现在五斤鸡蛋和十斤鸡蛋的对比。对比的背后是有无老头这个东西。李老太马上想到她家里还有个老头,但不是她的,是个老祸害。
胖老太说:最近我编了个词,道出我们这一代人在新形势下的心声。
李老太有些好奇,没什么文化的胖老太还能编出贴合时代的词来,要胖老太说给她听。
胖老太站在门口,抑扬顿挫说:辛辛苦苦忙活了很多年,到老混了个炊事员,星期六星期天来了一帮还乡团,吃了喝了拿了还不给钱。
胖老太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李老太也笑起来。
李老太这个炊事员打开家门,第一件事是换鞋,她的一只脚还在老北京布鞋里,抬头看了一眼客厅。
客厅里的一幕让她腿肚子发软,眼前发黑。
世界末日,这么快就来临了?
无戒365挑战营第2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