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善于表达的人,但是我却从不曾对他表达过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很多事情,好像根本不需要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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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族的传统就是瘦。我没有见过我太爷爷,不清楚他的身材怎么样,总是我爷爷是很瘦的,我的父亲也是很瘦的,我当然也就是很瘦的。我并没有继承我父亲的身高,他个子不高,170左右。或许很多人已经脑补了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事实并非如此。他热爱篮球,即使年近50,也仍然能凑合能在控球后卫的位置上表现表现,甚至我在镇江读书的时候,他还曾到学校和我一个舍友打过一个下午的篮球。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一种固有的坚持,不随时间变化,这点我和他很像。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钱凡小姐曾经见过他,然后很震惊的问我:“那是你爸?”
我说:“是的。”
她说:“好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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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中国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母子更亲一点,而父子关系稍微疏远一点。这是几千年的文化决定的,子不教父之过,因此父亲总是扮演一个严厉的角色。有些家庭的父亲甚至会让孩子惧怕。我很讨厌这样的家庭环境,在这一点上我更崇尚西方。而在我们家大概有点不一样,很大程度上他会支持我做的一切决定,在我做的决定确实很幼稚的情况下,他会不发表意见。在我叛逆期最严重的高中,我说我不想读书了,他也没有说太多。其实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是很难能可贵的。他会画画,会写东西,读过书,并且热爱读书,在他明白读书是多么重要的情况下,他的儿子跟他说不想读书了,他也并没有很坚决的反对。
这种让我自己做大部分决定的教育方式,让我现在自己一个人能面对很多的事情,而不会觉得手足无措。也让我学会了面对很多人,处理很多人。在过了叛逆期,上了大学以后,我很少跟任何人产生过矛盾,甚至就没有和别人产生过矛盾,这可能也是得益于他的这种方式。在毕业以后我来到了上海从事电竞相关,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但是对于60后那一辈人来说,他们不懂电子竞技,我很多同事的家人,都不能很好的理解他们的孩子来上海是来干什么来了。但是他听到我说我要来干电竞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问我钱够不够花。但是这种一切由我自己做决定的方式也很危险,如果我高中真的就不读书了,现在可能也不会坐在这里写这个。
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我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钱凡小姐说的比较多,我和钱小姐聊各自的生活的时候,难免就要聊到他。首先我觉得他是个失败的人,我是否认这个人的,他并没有活出他的风采来。当然,这是个成功的父亲,他和天下的每一个父亲一样伟大。但是抛开父亲这个角色,单独来说这个人,我觉得他是失败的,因为他一生努力,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仅仅是指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但是从父亲的角度来说,他无疑是成功的。把我和我姐养大成人就不说了,这个是每个父亲必须要做的,不足为外人道。更多的成功来自于他给了我正确的三观,也教会了我责任感,并且我继承了他身体里一部分的浪子精神,大概就是玩世不恭,总是无法对一个事情认真。
- 其实我大部分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是在我父亲的基础上,再结合时代的因素,慢慢发展成现在这样。上面这张全家福已经很多年了,具体年份我忘了,总是那个时候我站着还比他坐着矮半个头,现如今我已经187的身高。我能理解做父亲的这个人,看着自己儿子从一个小不点,长成现在这样的感慨。这张全家福的背景,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厨房和围墙,都是我父亲亲手画图纸,然后衔泥筑巢一砖一瓦盖出来的。那个时候家里有很多他买的书,有的书还有注记,某某年在某某地购买,然后是一个潇洒的“郑维尚”三个大字。农村非常无聊,我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屋里玩一个下午,然后偷偷翻看他的书,有些书的内容,现在的我都未必看懂,当时更看不懂,但还是觉得好奇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其中有一本文集,是他自己写的,现在还藏在家里。这些书给了我最早的启蒙,并且让我明白读书是多么的重要。
老家的院子里,本来有一个很老的枣树,那棵枣树跟他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大。我从小学会对万物保持一颗敬畏之心,对那棵枣树也是。
我经常坐在枣树下面玩,那是我最早记忆中的世界。那个时候爷爷奶奶还没有去世,他从淮阴下班骑摩托车回来,我就坐在枣树下等他。然后听到摩托车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回来了,然后跑出去迎接他的摩托车,因为他每次回来总会给我带好吃的。我觉得那棵枣树,是我很好的朋友,后来知道那棵枣树是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亲手栽的,大概是一种寄托,把我的父亲,寄托成一棵树,类似一种传承。我六岁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在农村,一个孩子小于六岁,是不算个人的,到了六岁,就算一个人了。我记得,在我六岁生日那天傍晚,我蹲在枣树下面,我不明白什么是生日,不过我知道这是我的节日。然后我用铁锹,把那棵象征着他的枣树的根挖开,从树根里取了一个枝节,埋在院子的另一边。我爷爷问我在干嘛,我说,我也要给我自己种一棵枣树。爷爷说,你这样是种不活的。我说,能的。然后我每天就蹲在我埋的那个树根旁,我盼着这个树根能活过来,变成另一棵枣树。忘了多久,大概是很多天以后,它还是没有长大,我就每天站在树根上撒尿,可能确实是尿素起了作用,也许只是偶然,没几天那棵枣树就长出来了。
从此我们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也是枣树。一棵是他的枣树,一棵是我的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