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初,吴定宇从国内一所知名的工学院毕业了。7月14日,吴定宇拿着大学毕业生就业派遣证到寰宇建工集团安装公司去报到。
7月,H省已经进入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日子。吴定宇清晨从东乐镇出发,到新都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太阳火辣辣地灸烤着大地,道路两边的树叶一动不动。吴定宇坐上了去寰宇集团的公交车。
新都市很多地方都在修路,不少道路只有一侧可以通行。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走走停停。车子开起来时带动的风,胁裹着灰尘和沥青的味道吹进车厢,乘客纷纷捂住鼻转过脸去,有人喃喃地抱怨道:“一年到头修路,修了几年了,没有一条路是好的!”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车厢里便酷热得像烤箱一样,乘客们身上的汗水被蒸腾出来,车厢里充满了难闻的体味。
寰宇建工集团在新都市南郊的城乡结合部。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终于到站,吴定宇提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跳下了公交车。
从公交车站到寰宇集团还有将近两公里的路程。吴定宇沿着通往寰宇集团的简易公路走了十多分钟,全身上下已经汗流浃背,仍然没有看到寰宇集团的办公楼。他站到路边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放下背上的双肩包,准备休息一下。
两个人骑着单车从吴定宇身边经过。其中的一个人见到吴定宇,放慢了车速, 问道:“是去寰宇报到的吗?”
问话的人是个年轻女孩。个子不高,微黑的皮肤,眼睛乌黑明亮,一头微卷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把,随着她身体的动作甩过来甩过去。
“是的。”吴定宇赶紧答道,又问道,“请问从这里到寰宇还有多远?”
“你已经到寰宇了,这一片都是寰宇。”女孩一边说一边按住刹车,跳下车来。她看了看吴定宇,抬起胳膊,指着道路两边的围墙说道,“这一片是寰宇的家属区,那几栋楼是寰宇子弟学校和医院,再往前面500多米就到了寰宇的办公大院。你是今年新分来的大学生吧?分在哪个单位?”
“寰宇安装公司。”
女孩认真地打量了吴定宇两眼,说道:“寰宇安装在寰宇办公大院里,你到门卫问一下就知道了。”
女孩还想说什么,同行的男孩在一边不耐烦地按着车铃。
女孩骑着车跟同伴一起走远了。吴定宇环顾着道路两旁的围墙、招展着从围墙里探出头来的浓绿的树枝、浓绿的树木掩映下的深红和深灰色的楼房。
这就是寰宇了,H省最大也最有名的建筑公司,自己也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了。吴定宇感慨了几句,重新背上双肩包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了寰宇建筑工程集团的办公大院。
在门卫登记了姓名,又将行李箱寄存在门卫室后,吴定宇走进了寰宇办公大院。
迎面是一栋典型的苏联式风格建筑。大尖顶、灰墙、木窗的三层楼房,正门门梁上方一个红色五角星,宽而长的回廊将主楼与东西两侧的翼楼连接在一起。楼下花草树木围绕,路边是经过精心修剪、养护的一米左右的灌木篱笆,石榴花和紫薇花开得如火如荼。
按照门卫告诉他的路线,吴定宇绕到集团办公楼西侧,依次经过俱乐部、大礼堂、食堂,便看到了几栋四层红砖楼房,其中一栋就是寰宇安装公司。
吴定宇找到干部科,干部科里有两名女孩正在办报到手续。吴定宇站在一边,等她们办完手续后,才将自己的大学毕业生就业派遣证递了过去。
办手续的中年女子拿起吴定宇的派遣证看了看,说道:“吴定宇,你就是吴定宇啊。早听说公司今年分来了一位名牌大学生,没想到长得这么帅。”
一听到吴定宇的名字,干部科科长付本廉便起身走了过来,其他人也纷纷扭头打量着他。两名刚刚办完手续的女孩正想离开,这时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吴定宇。
吴定宇没想到刚一报到就受到这样的待遇,脸微微有些发热,表情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小伙子不错,很精神!”付本廉拿着吴定宇的派遣证看了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刚刚报完到的两名女孩子正想离开,办手续的女人叫住了她们:“安圆圆、赵照,你们等一下,跟吴定宇一起去行政科办手续。”
入职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吴定宇和安圆圆、赵照一起到了行政科。办完餐票领用等手续后,才被告知公司的集体宿舍已经住满了。
行政科负责后勤事务管理的人叫刘淑芬,是一位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吴定宇客气地称她为刘主任,说道:“没有单间也没关系,只要有空床位就行。”
刘淑芬听到“刘主任”的称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还是坚决地摇头说道:“单间就更不可能了。你们要早几天来,女职工宿舍里可能还能找到几张空床位,男职工宿舍里早就没有床位了。今天才来报到,是想着只上用半个月班就能拿一个月的工资吧!世界上哪有这么多便宜赚?”
吴定宇本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被刘淑芬的几句话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圆圆道:“那我们住哪里?”她的语速很快,声音清脆,还带着些家乡口音。
刘淑芬瞟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道:“自己到外面去租房。”
安圆圆继续追问道:“为什么公司不统一租房,要我们自己租房?”
刘淑芬脸上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安圆圆,声音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今年公司分来了好几十号大学生,每个人的房子都要我去租,我就别干别的事了!都是自己去租房子,公司每个月给你们50块钱补贴,你们乐意合租就合租,乐意单住就单住,多合适啊?”说到“合租”二字的时候,她瞟了安圆圆和赵照一眼,又看了看吴定宇,有意加重了语气,拖长了声音。
安圆圆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正要继续追问,赵照轻轻拍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再说话。
“谢谢刘姐,请问附近哪里能租到房?租房的费用是我们先垫还是公司统一交?”赵照细声细声地问道,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语速不紧不慢,脸上还带着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赵照的笑脸,刘淑芬的态度有些缓和,说道:“出公司大门往东走两里就是南塘村,公司很多人都在那里租房。房租你们先垫着,每个月月底拿收据来找我报销。”
吴定宇和安圆圆、赵照一起离开了行政科,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结伴去南塘村找房子。
都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三位年轻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安圆圆和吴定宇都是H省人,但不来自同一个县。赵照是S省广益市人,与安圆圆是大学同学,两人都毕业于H省建筑学院工程造价专业。
安圆圆人如其名,圆圆的脸上一双圆圆的杏眼,中等个子,身材比较丰满。赵照个子高挑,身材苗条,五官精致,目光如流水般顾盼生辉,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
刘淑芬的阴阳怪气让三人都感觉很不愉快。一直到走出寰宇办公大院,安圆圆脸上还带着些愤色,赵照虽然也很生气,但还是在小声地宽慰着安圆圆不要跟刘淑芬一般见识。
吴定宇的心里也很不舒服,尤其是想到刚才面对刘淑芬时,自己的表现还不如两名女生,更是有些惭愧。为了挽回自己在两位女生心里的形象,他主动提出由他先去找房子,找到合适的房子后再回来接她们。赵照和安圆圆都同意了。
吴定宇很快就找到了南塘村。找了好几户人家,房子都已经租出去了。有村民告诉他村子东头那栋楼可能还有空房。吴定宇按着村民的指引,找到村子东头一栋七、八成新的三层小楼,房东说还有一间半空房。之所以说是一间半空房,是因为其中一间房已经被另外一名大学生租下,里面还有一个空床位,吴定宇可以跟他合租。
房东带着吴定宇走到二楼,敲开中间一间房的房门,张泽栋打开了门。
张泽栋也是今年分配到寰宇安装的大学毕业生,比吴定宇早来两天。当他看到吴定宇,知道他也是来找房的,想跟他合租,很是高兴。
“公司每个月五十元补贴,房租八十元,我们每人四十元,剩下十元正好够交水电费。”张泽栋说着,便跟吴定宇一起去公司接安圆圆和赵照,忙前忙后地帮着她们安顿下来。
入职的第一周是培训。
每年对新入职员工进行培训是寰宇的惯例,培训时间为一周,培训内容分为通用和专业两部分,通用部分主要包括寰宇历史与文化、管理制度,专业部分的培训内容则根据新员工专业来定,更有针对性。
七天培训里,吴定宇与其他新入职大学生们慢慢地熟悉起来了,对寰宇集团自然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寰宇建工起源于1954年国家的三线建设。在毛泽东主席发出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下,数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次的民工,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 研单位、大中专院校。处于三线边缘的H省,应时成立寰宇建筑公司,支持三线建设。1980年,三线建设基本完成,寰宇也从建筑公司发展为寰宇建筑工程集团。改革开放以后,国内建筑市场进入了春天,寰宇集团也迎来了发展高潮,成长为H省,甚至全国有名的建筑企业。目前,寰宇集团有五个号码公司、两个专业公司,各公司下面还设有分公司,此外,寰宇集团还设有寰宇建工技校、职工医院、小学、幼儿园等等,可以说就像一个小社会。到1992年,寰宇集团的员工总数已超过了一万人。
给新员工们讲授寰宇历史与文化的是集团董事长郑克俭。郑克俭是文革前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便来到寰宇,在寰宇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授课过程中,郑克俭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向新加入寰宇集团的300多名大中专毕业生,讲授了几代寰宇人是如何筚路蓝缕、转战南北,参与了一个又一个国家重点工程建设,将寰宇建设成为全国知名建筑企业,并且形成了敢打硬仗、追求卓越的企业文化。
郑克俭的讲课极具感染力。坐在台下的300多名年青人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能够马上到工地去,到最需要自己的一线去,投身于火热的建设之中。吴定宇一边听一边做着记录,一个上午下来,便密密麻麻地记了小半个本子。
“我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张泽栋拿过吴定宇的记录,一边翻看一边赞叹着吴定宇记录速度真快,字也写得不错,并指着几个奇怪的符号问他是什么意思。吴定宇解释说这是他自己发明的速记符号。
安圆圆、赵照等人也凑了过来,讨论着郑董事长讲课的内容。
在整个寰宇集团,今年安装公司接收的大学生是最多的,平均学历也是最高的,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上课时坐在一起,下课后也总是聚在一起。而吴定宇、张泽栋、安圆圆、赵照等四人由于住在一起,每天同进同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张泽栋比吴定宇大两岁,毕业于H省某大专院校的对外贸易专业。听说吴定宇毕业于国内著名理工大学,张泽栋艳羡地弹了一下舌头,说道:“高材生啊!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去哪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来建筑工地挑沙子砌砖?”
“我是阳市人,家里希望我回H省。寰宇集团是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建筑公司,又正好需要我这个专业,我就来了。怎么,寰宇有问题吗?”
“名气倒是够大了,就是没钱,福利也一年不如一年!”张泽栋也是H省人,在新都市读的大专,对寰宇的情况比较了解。看到吴定宇不解的目光,便将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过去,寰宇公司是国企,职工工资高、福利好,很多人挤破了脑袋要进寰宇。但到了八十年代,随着建筑市场慢慢放开,集体所有制的建筑企业乡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不少乡镇也开始组建建筑公司。跟寰宇相比,这些建筑公司人少、负担轻,所受限制又少,对大型国有建筑企业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好在寰宇的项目以工业、道路桥梁为主,实力是乡镇建筑企业没办法相比的,可即使这样,也还是对寰宇的业务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住房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寰宇已经五、六年没盖过家属楼了,近几年进寰宇的年轻人又多,集体宿舍人人满为患,很多人结婚、甚至生了孩子后都还是只能住在集体宿舍里。
“安装公司总共有两栋七层的单身宿舍楼,其中一栋的一到四楼是四个分公司的办公室,剩下的宿舍里,一半以上住的都是这几年结婚的年轻夫妻,有些人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还没等到房子。今年分配到寰宇安装的大学生,来得早的还可以集体宿舍里找到空床位,来得晚的,就只能在外面租房了。相比之下,那些集体企业、乡镇企业,工资、福利就好多了。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国企干了一段时间后,被乡镇企业挖走了。每个月工资500多,还有安家费,结婚的还给分房子。有一个去了沿海省份的乡镇企业,每个月工资已经超过一千了。哪像我们,每个月可怜巴巴的两百多块钱,自己去租房子,房租还要自己先垫着。”
“既然乡镇企业收入高,待遇好,那你为什么要来寰宇?”
“我是学对外贸易的,如果是本科,对外贸易这个专业很抢手,可惜我只是专科。寰宇是国有企业,有铁饭碗,有城市户口,乡镇企业再有钱,也上不了城市户口。”张泽栋嘻嘻地笑着,说道,“我就是个大专生,能跳出农门到城市里,有一份固定工作,已经很满足了。不像你,名校的高材生,专业也对口,一进来就是公司的宝贝。”
从张泽栋那里,吴定宇又了解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郑董事长在讲课时呈现给他们看的寰宇。郑董事长给他们所描绘的寰宇,过去是辉煌的,未来是光明的,而现在则充满了激情与挑战,是一个值得所有人为之奉献青春乃至生命、贡献智慧与才华,也能让所有寰宇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的企业,而张泽栋所说的寰宇,过去虽然辉煌,现状却并不令人满意,未来更是充满了不确定性。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寰宇,哪一个更贴近事实呢?吴定宇想,他们说的应该都是事实,只不过一个是在集团最高领导、在寰宇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寰宇人,一个是入职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新寰宇人,身份不同,对寰宇的感情不同,对寰宇的观感与评价自然也会不同。再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自己对寰宇的看法,肯定也会与他们不一样了。
说着说着,张泽栋将话题一转,问道:“安圆圆和赵照,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啊。”吴定宇脱口而出,看到张泽栋大有深意地看着自己,这才明白了张泽栋是什么意思,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张泽栋上下打量着吴定宇。吴定宇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看上去虽然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将近180cm的个头、挺拔笔直的肩背,以及隐藏在T恤下面的胳膊、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已经颇具男子气概。看得出,吴定宇并不是那种整天埋头读书的学生,而且还是运动健将。张泽栋比吴定宇大两岁,虽然也有175cm的个子,但与吴定宇站在一起,看上就去要矮了不少,外貌也更成熟。
吴定宇告诉张泽栋,他的女友跟他是高中校友,比他低一届,在C省一所大学读大四,明年才毕业。
“看不出来啊!你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早恋?”张泽栋取笑道。
吴定宇赶紧解释说自己与女朋友是在大学时才确定了恋爱关系。张泽栋又取笑了几句后才说道,“你有女朋友我就放心了。我喜欢安圆圆,准备追她。”张泽栋说道。
“赵照也不错啊。”吴定宇说道。
“赵照太漂亮了,性格也让人看不透。兄弟,我劝你一句,找女朋友可以找漂亮的,找老婆就不能光看脸蛋了,第一要看性格好不好,跟自己是不是合得来。第二要看家庭条件。家庭条件太好的那些富二代、官二代,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消受得起的。家庭负担太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最好是父母收入稳定,又有兄弟姐妹,可以一起给父母养老。”张泽栋说得眉飞色舞。
“就这么几天时间,你就能看出安圆圆跟你合得来,家庭条件也不错?”吴定宇问道。
“安圆圆说话直爽,很对我的胃口。她家里的情况,我也打听过了。她爸爸是村长,家里开了个预制板厂。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已经结婚,就嫁在她家旁边的村子里。弟弟在新都读中专。安圆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长相也不错,像这样的女孩子,是非常抢手的。我要是不早点追她,说不定就被其他人追走了。赵照父母都有工作,家庭条件比安圆圆更好,但眼光也高,她肯定看不上我的,不过,你如果喜欢她,倒是可以试一试。”
吴定宇赶紧摇头否认自己对赵照有意,说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现在她还在读大学,毕业后,她也会来新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