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只猴子




(一)

我是一只猴子,曾经是。

在当时,我对自己这一个身份充满了懊恼。

没人的时候,我总是会去附近的一个水潭,趴在水边对着水中的倒影,自艾自怜中带一点点得意:我是一只多么优秀的猴子!

我痛恨上天为什么不让我生而为人。在我看来,我的降生就是个错误,我应该是一个人类。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才让我跑偏了。

我常常认为我是孤独的,我高傲、敏感、爱思考。我比那些偶尔见到的人类还优秀。看看我身边的这些同类,他们只会觅食和交配。高兴或难过、兴奋或恐惧、骄傲或卑微,全是用“吱吱”的叫声和简单得动作来表达。他们的词汇少的可怜,他们的思维模式简单的不堪一击。

可悲的是,我要和它们共同生活。

在猴群中,我极力隐藏自己,努力地融入到大家庭里去,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的优秀,不那么特别。一个优秀的猴子很可能引起同类的嫉妒,从而导致灾难性后果。

随着年龄渐长,我和其他普通猴子一样,学会了偷人类的眼镜和手表装饰在自己身上,学会了假装喝酒抽烟的模样。我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酷毙了。我想,我就这么活着吧。

改变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在一个猴群大家族的聚会上。一切来的那么的突然,那么的让人措手不及。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有种触电的感觉。喧哗的猴群中,一只年轻的小母猴子腼腆安静地坐着。她那细腻光滑的皮肤,淡淡的茸毛,尤其那双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只猴子有这么好看的双眼,这双眼睛像人类的眼睛,像初生的婴儿,清纯而透亮。

天啊,我知道自己沦陷了,我在飘荡,我感觉自己在云端之上,我到恋爱的季节了。做为一只优秀的猴子,不是应该有同样优秀的猴子作为伴侣吗,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

我默默地注视着对面这只年轻的异性。很明显,她感觉到了对面射来的兴奋炽热的目光。她开始感到不安,羞怯地回望了我。

我愈加兴奋了起来,旁边的猴子同胞也在兴奋地讨论着哪里的果实又成熟了,哪里的树叶嫩芽发出来了,哪里来的人类好捉弄。这些猴子一直在我旁边毫无意义地聒噪,这让我很厌烦。为什么我的爱情会诞生在这样的场合。

猴群经验感情交流大会在经过三天的喧闹后,总算进入闭幕仪式了。我也感觉自己解放了。作为一只有理想、爱思考的猴子,我实在耻于和这些缺少脑细胞的同类坐在一起。

散会后,我兴冲冲地去找那个让我一见钟情的母猴子。我可不管她有没有伴侣,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相比起周边这些缺少脑细胞的同类,只要我稍微用点心,再加一点点花言巧语,她一定会为我所倾倒。那个时候,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毫无意外的,在我的疯狂攻势下,我成功地让她爱上了我。为了区别于其他母猴子,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苹果”,从会给异性起名看来,毫无疑问地证明了我远远优于其他猴子。

“苹果”并不了解我给她取名的意义,但是她依旧深深的迷恋着我,这是她的初恋,我就是她的全部。不管是采摘果子,还是互相检查皮毛清理卫生、搂抱嬉闹,我们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看着她恬静满足的眼神,我觉得我的生命中多了一点点什么。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寻找食物。我在“苹果”崇拜的眼神下,玩起了高难度的动作。一个不小心,我手里的藤蔓断了,我整个身子由高空迅速地往下坠。我心里刷地凉了,在自然界,受伤往往意味着死亡。

    这时,意想不到的是,“苹果”动了,我想不到她的身手居然这么敏捷,她扯着一根藤蔓荡了下来,在我即将落地的瞬间抓住了我。

这件事之后,我没在她面前卖弄自己的身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用崇拜的眼神看我,但是猴子也有自尊。我把那条断了的藤蔓编成了一个手环,套在她的手上。可以看的出,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醉了,带着迷离。

疯狂的爱情总是不持久,来的快去的快。很快的,我对“苹果”失去了兴趣,我看向她的眼神,慢慢地在发生变化。由最开始迷恋渐渐转化为淡漠。

而她,毫无察觉,依旧整天开心地依偎在我身上。一有空的话,双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摸索,检查我的毛发是否完整,是否干净。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明亮纯净,像刚出生的婴儿。

在我经过短暂的思想激烈碰撞,大量的思考后,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分手。原因吗?没有。如果非得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太优秀了。这么优秀的我,不应该吊死在一棵树上。外面还有这么多盛开的花朵等着我去摘采,那么多母猴等着我去追求。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人类,我就去做一只尽量让自己快乐的猴子吧。   

另外,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见过太多的公猴被甩后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样子,而母猴却跟着新人逍遥快乐去了。作为一只高贵优秀的猴子,我很敏感,我不能接受这一点,只能我先甩掉别人。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恋爱后首先提出分手,尽快提出分手,尽快结束恋情。

我没有再去见“苹果”,我没有勇气去跟她说分手,她没有出轨,没有犯规,她的眼里全是我,我是她的全部。错在我,我心里带了点小得意地想到,“错在我太优秀了。”

“苹果”在某天发现我没来找她。开始,她以为我病了,摘了几个我最爱吃的果子来找我。当然,我要躲起来,她是找不到的。随后,她还是坚持不懈地每天来找我,但是都吃了闭门羹。渐渐地,她不来了。低等生物嘛,总是健忘的,我这么想到。我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

历经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一直没有停止责怪自己的愚蠢。这个愚蠢的行为给我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优秀的会怎么样。可是一切已经不能从头再来了。

(二)

  “苹果,”当他第一次叫我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做为猴子,我们的词汇量少的可怜。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通过简单的发音,和各种动作比划来表达。所以我们常常会有很多误会,有很多错过。但是他用人类的语言叫我“苹果”时,我听懂了,我很开心地拥抱了他作为回应。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并不知道我听懂了,可能只是以为,我很开心听到一种食物的名字。“这个傻瓜!”我的心跳的很快,快的要跳了出来。

“乡,”我这样在心里叫他。这是曾经我在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类的名字,他是来山里徒步的旅行者,将我在濒死时救了回来。他在照顾我的时候,教我认识简单的词语,时不时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我认真地念到“乡”。从此,我就认为这个名字是天底下最美的名字。我爱的人就应该是这个最美的名字。

可是我没法叫出来,因为我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我迷恋他思考时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很想成为一个人类,因为他经常下意识会模仿人类的动作。哈哈,如果他知道我看出来了什么,他一定会吓一大跳的。他不知道,其实我也会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不知道这样正不正常。我们大概是猴子中的异类吧。

我沉醉于他凝视我眼光中,他对我的爱我看的明明白白。但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同让用喜悦的眼神回应。我们陷入热恋中,彼此肯定自己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找到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伴侣。

要知道,找到一个对的伴侣有多困难,连人类这种高智商的动物都很难做到。而做为同样是灵长目的我们,却如此轻易地就找到了彼此的幸福。

我无数次地在心理默默地祝福这段恋情,作为很早就失去父母的孤儿,我从没感觉到生命的快乐。特别是在发现自己拥有与人类相似的智商之后,拥有自己的想法之后。我更加地难以忍受,难以忍受旁边旁边同类的粗鲁无知。

所以,当我发现还有一只猴子与我一样会思考,甚至比我更优秀的时候,我觉得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在生命中遇到了那个人,让我破茧重生。没有人能阻止我对爱情的追求,我的余生不再晦涩。

“死猴子,走开!”我吼着前面一只挡着我道的年轻的公猴,这只猴子的脸上很惊怖,从右眼斜下来到左嘴角有三道狰狞的伤疤的。

这只公猴是家族里的勇士,上次在面对丛林的黑猩猩对我们的围猎中,唯有他没有逃跑,利用大猩猩笨拙的身体勇敢地反击。事后,族长和长老们给予他王者的待遇,指定成为下届族长的接班人。

这位家族的勇士喜欢我,这我知道。他没有强迫我,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我成年,等待我顺利地爱上他,和他成立家庭。

太可笑了,他怎会以为我会爱上他。这种盲目自信源于他的自大吧?这种莽夫只能用来赞美和欢呼。要爱的话,我会选择“乡”,他才是我的念想,我的执着,我的所爱。

“滚开!”我朝前面的勇士重重地喊到。他红着眼盯着我,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得到,他要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他大声地咆哮,我知道,他很生气,他拒绝了族里几乎所有同龄母猴的的示爱,一直在耐心地等我长大,结果等来是我对他的冷漠,等来的是我爱上了别人。我冷冷地看着他,这种没有思想没有深度的动物,有什么资格吼我,我做好了准备,一旦他攻击我,我会立马跑向族长的住所去告状,他最疼我了。

勇士在对我咆哮了一顿饭的功夫后,见我一直没吭声,他忽然默然停了下来。我们相持了很久,久的我差点怀疑对方是不是猴子,猴子是不会静止不动的。

他忽然一跃跳上树梢,在我一瞬间的担心中,他在无数的树梢中跳跃远去。

那一瞬间我脑海冒起一个想法,他难道也会思考?随即我摇摇头,把这种不靠谱的想法甩出脑海。哪有那么巧,一个猴群里会出现三只有思想的猴子。

我满怀着担心来到了“乡”的住所,里面空着,他不知道去哪里。难道病了还出去找吃的?我有点担心地想到,走进了他的住所。

他的住所和别的猴子窝不一样。布置的既精致又干净,上面装饰点缀着白色的小花,这是他异于别的猴子的一点。我欣喜地想到,我的爱人总是与众不同的。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太阳下山了,别的出去觅食的猴子都陆续回来。令我担心的是,“乡”始终没出现。

天色越来越黑,我越来越担心,去问他的邻居,他的邻居是一大家子。但是并没领会我的意思,只是快乐单纯地围着我上蹿下跳。

天完全黑了,我回到了家中,满怀着担心和疑惑。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是从他的邻居的表现看来,他并没有危险。猴子是一种很敏感的群居动物,他的邻居对他的行动最是了如指掌,如果他有危险,邻居不会那么欢快地表现。

“那么,他不想见我?”我脑海中忽然弹起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立即压了下去。不可能,他不会的,他那么爱我,而且我们才刚刚开始。

随后的几天,我差不多每天都去找他,可依然不见他。这时我基本可以确定,猜测成为了现实,他在躲着我。

尤其是有一次,我从一棵大树下经过,忽然感觉树上有一道眼光在射向我,我抬头,在树梢的间隙中看到他的身影,我大声喊到“乡”,在我懊恼为什么我的声音发出来是猴子的叫声时,他快速地跳跃离开了。我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窟里,他为什么不见我,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仔细回想从前和他在一起的一切,从他在聚会上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点点滴滴。我生怕遗漏了一点点。

可是,在无数次的追寻思索后,结果让我茫然,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也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去面对这件事,我的同类想法只停留在简单的觅食和血脉延续上。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一切,痛恨自己为什么是一只猴子,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向“乡”表达,询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他我也是会思考的。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装作不经意地了解发现,“乡”其实一直都在,开始他是在躲着我,后来见我没再去找他了,他就放心出来了。

每天傍晚,夕阳没完全落下的时候,他会很开心地在他住所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时而跳跃,时而凝思,时而凝视远方。大多数时候,他会和不同的母猴子在大石头上搂抱嬉闹。

每当这时候,在远处偷望的我,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地划过,痛的难以呼吸,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你伤到我了,乡!”我默默地在心里哭泣。

身边儿时的玩伴渐渐长大,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伴侣。我有时会傻傻地想,如果有其他猴子来向我求爱,我该怎么办。

实际上,我要的是爱情,而不是单纯的欲望发泄、繁殖后代。这是我的悲哀,一旦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我的心已经被爱的念头充斥的满满的,再也接受不了没有爱情的互动,那只是动物的一种原始本能。

可是,我的爱情在哪里,“乡”已经不爱我了,不属于我了。我还能去哪里去寻找。如果我继续单身下去,表现的太过明显,太过异常,我会被视为怪物,会被整个猴群所敌视排斥。

动物对繁殖的渴望和重视是与食物的重要程度相等的,我会成为族群的公敌,即便族长再疼爱我,我也会被驱逐。在危机四伏,领地意识强烈的原始森林里,被驱逐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

我孤独地来到附近的水潭边,默默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为什么不能回到过去,过去我也没想过爱情啊!”我在心里对自己大声悲呼。一旦尝试过爱情,领略过爱情后,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该怎么办?

远处的树梢在轻轻摇动,我知道勇士在窥视我,他对我一直没死心。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单身,这真的很难得,为了取悦我,他居然一直忍着不与别的母猴亲热。可是,“对不起,我不会再爱别人了。”


(三)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偶尔,看着天边的晚霞,我会在心里阵阵遐想。

假如我是个人类可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和别人交流了,我太渴望和别人交流了,有太多的话想倾诉。放眼望去,我身边的同类全是麻木无知的。他们没思想没远见,每天只能简单的觅食和交配。

“不行,我要离开这。”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我是这么优秀的一只猴子。我的一生不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

“侠……侠……!”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类的呼喊声,我噌地推开身边的母猴,跳上旁边的大树上,手在额上搭起帐篷看向远处。

远处,有一队人类,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在丛林里向这边缓慢移动着。打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在前面边拿着登山杖一边探路边一高声呼喊着,一阵阵的“侠……侠……”就是从他的嘴里喊出来的。

整个猴群骚动了,这里属于森林的深处,偶尔会有胆子大的游客或是猎人来到这里,但是人数一直都很少。今天居然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团队。

我一直认真地观望着这队人,心像擂鼓一样猛烈地撞击着。不是恐惧,是开心,是见到同类的兴奋。

我正在仔细观察的时候,忽然见到远处的树叶一阵骚动,一直向那队人类延伸过去。临末了,一只猴子同类树林中蹿出来,从树上高高跃起,向那个中年男人扑去。

中年男人抛掉登山杖,哈哈大笑,张开臂膀迎向这个猴子,而后和猴子紧紧拥簇相抱。

我傻眼了,这只猴子我虽然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从敏捷的动作,我看出来了,是我曾经的恋人,我的初恋,我当时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苹果”。

中年男人将猴子紧紧抱在怀里,兴奋地向同伴讲述着什么,同伴们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笑容,似乎在欢呼庆祝着什么。

我看着这一场面,心里半是窃喜,半是惶恐。窃喜是我的初恋居然有人类朋友,看来我选女友的眼光还是蛮不错的。惶恐是不知道他们这种关系会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毕竟当时是我把“苹果”给甩了,如果她还在怨恨我,在人类朋友前让我下不了台,那滋味可不大妙。

许久,那队人在商量过后,就地整理行李,扎起营来。看来他们是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到他们这样子,我倒不是很着急了,我的心放了下来。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临,在森林里,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同伴们开始忙碌起繁衍后代的工作。而我却一直心不在焉,其实我是一直在观察那队人组建的营地。

那个营地非常之大,里面由数顶帐篷组建起来,其中最大的一顶在中间。营地的人员每天都在进进出出,显得很忙碌。偶尔,有猴子跑过去捣乱,他们也不生气。

而最令我疑惑的是,自从“苹果”进去后,就很少回来猴群。她基本都停留在营地里,这点我很肯定。

曾经,我悄悄去营地偷窥过,结果透过帐篷布之间的缝隙,我发现有人在给她“上课”,“上课”这个词我是听到里面一个工作人员说的,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那个工作人员在一面小黑板上写写画画,而下面只有“苹果”一个安静认真地坐在那里看着。

我明白了,他在教“苹果”,就像丛林里猴子的父母教孩子生存技能一样。这个发现让我感到莫名的妒忌。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来给我“上课”,而去找一个被我甩了的、傻里吧唧的小母猴子。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了好多天,心情极度失落,难道我的人生已经划上了句号?


(四)

一天下午,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翘起二郎腿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忽然,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是人类的脚步声。我立马跳了起来,人类来这干什么?

过来的是那个中年男子,就是当时走在最前面开路的那个人。他远远就看到我,然后举起双手缓缓地走过来。我很警惕地看着他,没做任何举动。他举起手示意自己手里没武器,这是一种善意的举动,我莫名地就看懂了。

男子找到我面前,仔细端详我,尤其是我的眼神,渐渐,他的神色变得惊讶了起来。

“天啊!还真有另一只高度智慧的猴子!”

男人的话我当时不懂,但是我牢牢把发音记了下来,可是等到后来我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男人看着我,开始做手势。一连串的手势后我大概懂了,就是邀请我去他们的营队,他们会拿出食物热情地招待我。

我没有矜持太久,很快就决定跟他一起到营地,我早就想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了。

进了营队,他带着我走进一间帐篷,这间帐篷摆着很多铁盒子,上面还会闪动着各色的光芒,还有花花绿绿的线连着。后来我知道这些铁盒子叫“仪器”,花花绿绿的线叫电线和数据线。

他带着我径直穿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最里面。里面有一张奇怪的躺椅,他微笑着示意我趟上去。我看着他,感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便跳了上去躺下来。

刚躺下来,躺椅上忽然自动伸出数根奇怪的绳索把我的四肢牢牢地困住。这一下我慌了,我大声地嘶吼,心里后悔死了,我怎么这么笨,就算最愚蠢的猴子也不会这么听人类的话。

男人急忙做着各种手势安抚我,告诉我他们没恶意,我才不相信,我要回家。我这么优秀的猴子,不能就这样随便地死在这里。

躺椅的头部,突然伸出几根常常的针,一下刺进我的脑袋。这下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即便身为一个优秀的猴子,我也无法阻止我的小便失禁了,当尿液射向半空的时候,针突然收了回去,同时,绑着我四肢的绳索也收了回去。我大叫一声就往门外窜去,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好奇心害死猴子啊!

帐篷门是关着的,发现了这个事实后我很无奈,我不会开门。我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对着那个男子龇牙咧嘴嘶吼着,以掩饰我内心极度的惊恐。

男子并没有害怕的表情,他缓缓走过来,半蹲了下来,开始对我做出一系列奇怪的手势。

这些手势非常的奇怪,有些我根本没见过,只能靠本能去理解。渐渐的,我安静下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的是,他要给我“上课”。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我惊呆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兴坏了,虽然情绪转换的有点快,但我是猴子,这是可以体谅的。刚刚那点痛苦,就算是我走上猴生巅峰的一点点磨难吧。

很快的,我正式开始了我的“上课”生涯。上课的老师有好几个,其中最主要的是那个中年男子,后来我知道他叫侠叔。

我的学习从最简单的语言开始,第一天上课时,可以看的出,当他们听到我无师自通,熟练地念出“苹果”两个字的时候,他们都震惊了。唯独是那个侠叔表情显得有点复杂。

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乡”,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有个名字感觉就是不一样。我其实早该给自己起个名字了,我给每一个女友都起了名字,唯独没有给自己起,老实说,我觉得给自己起名是件很神圣的事,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现在好了,人类替我想到了这么完美的名字。

我不知道别人学习是怎么样的,就我而言,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当我渐渐会用一句话来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时,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派对来庆祝。

在营地的派对上,我有点疑惑,所有我见过的工作人员都来参加了。可为什么没看到“苹果”,她去哪了?我问侠叔,侠叔摇摇头,没说话,背着手离开了。

很快,半年时间过去了。我的语言天赋太好了,尤其我的声带发音出奇的好。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我已经具备了。能想象一只猴子突然用人类的语言和你交流吗?哈哈,我就可以。

转眼来到了年底,我现在已经会用人类的方式去划分一年四季了,我像人类一样穿上衣服,说着不太熟练的语言,在帐篷和仪器之间穿梭。

我已经很少回去我的旧窝了,这里既温暖又安全,还有充足的食物和友好的人类,这里就是我的家。

对于基地,我现在已经很熟悉了,没事的时候我可以随意四处走动。除了其中一间最小的帐篷,那间帐篷毫不起眼,但是侠叔却不准我进去。

我曾偷偷打开门看过,里面摆放着一件一人高的大箱子,箱子上还有各种按钮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我感到莫名的恐惧,退了出去再也没敢进去。

年底一过,很快来到春节。这是人类一个重大的节日,我和营地里的工作人员现在感情已经很好了,跟他们一起过了一个很快乐的春节。

春节后的第一天,是侠叔来给我上课。他在黑板上写下“人类”两个大字,然后转过来俯下身子,紧紧地盯着我。“小乡,”他开口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可以成为一个人类,你愿意吗?”我听了不由得大笑起来,“成为人类!”太滑稽可笑了。我大笑的时候,侠叔一直严肃地看着我,并没有继续说什么。

我的笑声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停下。我不知道侠叔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成为一个人类是我做梦都想的事,但是那不可能,能学习到人类的生活方式我已经很满足了。

侠叔在接下来,告诉我一件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这件事给我的震撼之大,让我幸福的差点晕了过去。

原来,侠叔他们是一间生物工程研究院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汲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生物工程的突破。

时间每发展到一定的时段,科技会在人为或不知名因素的推动下,突然有一个质的飞跃。侠叔他们发现,在自然界的灵长类,存在极少数智商高度发达的生物。同时,目前生物学医学和整容学的高度发达,将灵长类动物的样子改造成人类的样子,已经成为了一种可能。侠叔他们从事的就是这方面的研究。

我激动地看着侠叔,大声急促地连连喊好。当然愿意,我太愿意了,没想过这样的好事会落在我头上,没想过真的梦想成真了。不,这种梦我过去连做都不敢做的。

其实上,我还是有很多疑惑的,比如我作为猴子来说,又瘦又小,怎么成为一个高大的人类,总不能成为一个侏儒吧?侠叔表情有点不自然,他眼光移向别处,只是说你放心好了,要么不成功,成功了你就是个正常人。

营地拆了,在我同意进行改造手术后,所有人开始着手撤离工作。我随着侠叔他们离开,离开前,我没回去我以前的族群告别,我只是对着那个方向默默地喊到:“永别了!”

我随着团队,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从森林里撤出来,然后和运送仪器的大车一起,来到一座南方的滨海城市。听侠叔说,这座城市不大,经济也不发达,侠叔他们的研究院就坐落在这里。

我进了研究院后,侠叔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准备开始我的改造手术了。那天一早,我被推进手术室,随着麻醉药在针筒内缓缓推进我的身体,我开始进入深度睡眠。


(五)

五个月后。

“咣!”我狠狠把手中的镜子摔在地上,胸口中一口闷气无处可去。

自从手术后,我就一直处于被麻醉的状态,深度睡眠中。直到一周前醒来,我发现自己成功换了个身体。虽然这个身体还缠满了绷带,但是我知道我和一个普通的人类至少在身形上不会太大的差异。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人类可以试想一下,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猴子,会是什么感觉?我现在就是。

绷带拆解时,我紧张的无以复加,当拆完后看镜子的那一刻,我陶醉了,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类了。看,强壮的身躯,修长的四肢,明亮纯净的双眼……等等,为什么我的眼睛是这样的?我的心里升起一股疑惑,我的全身都是陌生的,唯独眼睛,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我努力地回忆,我肯定在哪见过这双眼睛。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在研究院的过道上拼命跑着,大声呼喊着侠叔的名字,我要找到侠叔,我要问他这双眼睛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脸上。

我没理会后面护士追赶的急切呼叫,我疯狂地撞倒每一个经过的人,整个研究院被我搞的乱成一锅粥。

最终,我是在研究院的礼堂里找到侠叔的。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空旷礼堂的观众席中间,半仰着头闭着眼,好像在思索什么。

我强制按捺住激动走过去,侠叔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没睁开眼, “其实,有的事你知道了,并不见得是好事。况且,我曾经答应她,不会对你说出关于她的事。”

我听了后,心里像有一座火山,在猛烈地吞吐能量。伸出手一把紧紧地抓攥住他。声音歇斯底里地吼道:“侠叔,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苹果的眼睛会在我脸上。”我像疯了一样大呼大叫,“如果你不说,我就离开这个地方,我就去死!”

侠叔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脸痛苦无奈的表情。接着,他低下头用手抱着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就在我心中不忍,打算放弃追问的时候,他保持着抱头的姿势,缓缓地开口:“我不知道什么苹果,我告诉你一个小母猴子的故事吧!”他又停留了许久,“从前,有一只小小的母猴子……”


(六)

在见到侠叔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原来他并不叫“乡”,而是叫“侠”。当时我年纪还小,把“侠”听成了“乡”。不过“乡”也很好听,这个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已经刻在我心里,再也去不掉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被自己折磨的很是心力憔悴,偏偏,这种情绪无法对人述说。侠叔的出现,让我感到亲人一样的温暖。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紧紧抱着他在他身上尽情地哭泣。

侠叔这次来,是带了一队科学家过来的。我后来经过几个月的学习才知道,他们这次来,身上肩负着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改进生物的进程,将原本需要亿万年时间才能进化的细胞,在短时间通过对基因链的改变而改变。

简单地说,就是可以把我们猴子通过一系列的改造手术,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当听到这个消息,我被巨大的幸福充斥了整个心口——“乡”终于等来他想要的!“乡听到这个消息肯定高兴坏了。”我开心地想,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去告诉他了。经过几个月学习,我也掌握了基本的语言技巧,沟通没问题。“这回可以吓他一大跳,嘻嘻。”

正在我开心的时候,侠叔的另一番话像一桶冰水从头淋了下来。

这个手术最大的问题不是基因改造,而是外貌的改变。在二十一世纪末的今天,现代科技高度发达,对基因的改造手段已经炉火纯青了。但是,想将动物进化时间缩短几十倍甚至几百几千倍,存在一个难题,就是整容技术的问题。医生通过电脑控制手中的激光刀和各种数码化医疗手段,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但是前提是要能将源头问题解决,就是身体本源的问题。

举例说,我们这种的猴子在变成人后,在进行到整容矫正时,身高会由一米三左右变成一米七左右,相应地,身体很多部位也要按比例放大。这就涉及一个问题,这个猴子要加入更多的外来的材料才行。

通俗讲,就是要用另一只猴子的身体为材料,来修补这只,另外这只猴子,就是一个牺牲品,或者说是一只消耗品。而且,两只必须具有同样相对较高的智商,这样才能保证基因配比的高吻合度,提高更大的修改和整容的成功率。

这里面涉及太多精细化的数据,充满了未知的因素。稍有差池,整个庞大的改造手术实验就会失败。而在灵长界,要找到一只高度超越同类智商的有多困难,更别说找到另一只同种类的,所以这项科学研究一直只停留在探讨的阶段,没有实质性的发展。

直到数年前,侠叔独自进山,偶然发现了年幼受伤的我,他在救下我的同时,发现了我居然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对象。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坏了。他回去后,就组建团队,快速开始了所有的实质性研究。而这次进山,他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当然,他希望找到我后,能在山里发现另一只我这样的同类。虽然,他们觉得这种可能很渺茫,但是科学家不就是在很渺茫的情况下,进行研究和发现的吗。

听完侠叔的话后,我明白了,上天让我和“乡”相遇,就是为了让我来成全他,既然一切早有定数,就让我来做那个牺牲品吧。

我感到有点难过,有点遗憾,我以后再也不能去爱他了。而且“乡”知道我为他做的事后,他肯定会很难过。

但是,从此以后,我会成为“乡”的一部分,陪他一起笑一起哭。“乡”虽然不爱我了,但是他还是离不开我,这个想法的出现让我感到一阵欣慰。

这之后,我把“乡”也是一名高智商的同类告诉了侠叔,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我提出我的要求——我只能作为那个牺牲品。另外,不能告诉“乡”我为他做的这件事。还有,我希望我的眼睛换在他的脸上,那样我就能陪着他一起去看新的世界。

很快地,营地中的科学家们进行了数天剧烈的讨论。想不到的是,其中持反对态度最强烈的人,居然是侠叔。可能因为我们之间早已经结下了深深的友谊吧,我躲在帐篷外的小窗下,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想到。

最终,因为我的坚持,侠叔终于也同意了。这样,全体投票一致通过,一个伟大计划开始启动施行了。

在经过一个简短而肃穆的告别仪式后,我被放入急冻柜中,摆在营地中最小的那个帐篷里,等待再次被打开取用。

在堕入黑暗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侠叔那让人心悸的眼神,他的眼睛满布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悲伤。

“谢谢你,乡,让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我心里喃喃道,缓缓闭上眼。


(七)

故事说完了,侠叔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件手环递给我。从头到尾他也没抬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接过手环,放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一个用断了的藤蔓编织成的手环,时间的浸润已经让它干透了。这是我当年送给“苹果”的,我一度以为她丢了,怎想她竟然悄悄保存了起来。从上面光滑润泽的样子看,肯定是经常有手在抚摩它。

这是她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明了。

我默不作声,在安静的礼堂内,阳光从窗外直直射入映洒在地面上,亮的晃眼,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忽然间,我有种错觉,我在做梦,这场梦很快就会醒。醒来后,我会重新变回一只猴子,一只优秀的猴子。

我木然地走出房间,心里空荡荡的,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已经永远失去,我的人生缺失一角,永远都不完整了。

我心里怀着巨大的悲怆,使劲想哭,可是我哭不出。

我曾经以为终点在未来,会在一个我意想不到的时间点出现。可其实终点早就已经出现了,我却傻乎乎的不知道。


(八)

我的改造手术进行的很成功,所有科研人员、医生和护士都在欢呼雀跃。如同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的开始,在二十一世纪末,现代生物学和医学跨过了一个巨大的门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世界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被突然注入新鲜的血液,开始沸腾了。各地的记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希望能取得独家的情报,很多科研机构也派人来到这里希望能取得经验,这个狭小的海滨城市变得拥挤不堪。

我和侠叔说了,不想被打扰。

研究院方面看我的情绪很不稳定,在侠叔的坚持下,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不但推掉了所有的采访和邀请,还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给我居住。研究院每个周末回来抽一管血带回去研究,到后来的每个月甚至更久才来抽一次血。

同时,还为我请了几个老师,教导我各种生活常识,和一些基本的知识。我如同一个蹒跚学路的婴儿,开始慢慢学习走路,我安静地开始了我从前梦寐以求的人生。

时间一晃过去了五年,这五年中,我的生活很平淡,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上,我基本学会了所有我该学的东西,我已经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复杂人类社会。感情上,我把过去的那段生活永远地关在心底深处,没人能看的出,甚至我自己也不会去回忆。我把它牢牢地关起来,决定一辈子也不去打开,不去触碰,不去回忆它。

在一个盛夏将要结束的下午,我留下一封信在桌子上,带上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这个地方。

信是留给侠叔的,信中,我对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表达了我的感激。但是现在我想开始我的新生活,希望我自己可以选择生活方式。而我每年会邮寄我的血液样本给他们,作为继续科学研究之用,这也是我对他们的回报。

离开后,我沿着海边一路北上。在漫无目的的流浪后,我在东部的一个海港城市停留了下来,因为我的钱花光了。

离开时,我本就没带多少钱,即便怎么省着花也花完了。为了生活,为了吃饭,我在码头的物流公司找了一份工作。

干了几个月后,我觉得厌倦了。于是我又成为了一名海员。随着一艘货轮开始了我的另一场旅程。

接下来的几年,随着大船行驶靠岸,我也跟着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中,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在酒馆里和老板娘打情骂俏,学会了勾搭舞娘。因为长期的海上生活,我清隽中带着沧桑的面容,总是能吸引到不少女孩子的青睐。

我不排斥露水情缘,也需要鱼水之欢。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还是那个样子,不会爱也不会哭。

我无数次尝试认真地去爱别人,希望能找到爱的感觉,就像我成为人类后,顺利地学会了其他普通生活技能一样。但是我失败了。我也哭不出来,无论遇到多困难的境况,心里揣着多伤心的事,我都没法流下眼泪。

我沮丧地发现,一切似乎都停留在数年前,那个第一次和“苹果”相逢的夜晚。

在经过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个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决定。我决定回到当年身为猴子生活的地方,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回爱和哭泣。

我换了几趟车,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了当年在猴群中生活的地方。

我来到了当年最喜欢来的水潭这里,水潭的水还是那么的清澈。可周围的森林早已经消失,昔日的葱郁的森林成了烟囱林立的厂房,猴群们不见踪迹。

一切已经回不到从前,只有水潭,还保留了下来。

带着一丝回忆,我如同旧时一般,趴在水潭边上,看向水潭中自己的倒影。

水潭中,一个满面风霜的中年男子在凝视着我。

渐渐,依稀中,水中的男子幻化成当年那个眉目清秀的“苹果”,那灵动清纯的双眼,展颜羞涩地朝着我笑。我想起数年前那个喧嚣聒噪的傍晚。世界安静了下来,时间停止不动,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2018.6.5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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