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说完便又笑得弯下腰去,顾月君给她说中心事,顿觉羞赧难当。听得她笑声连连,又觉刺耳之极,有心反驳,可一想到姚柏和戚玉娘双双坐在车外的亲密形状,那反驳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又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与姚柏并肩执辔,心头不由温情满溢,竟是痴了,直到听得阿蕊连唤“姐姐”,方回过神来,又听杨思问道:“妹子,你既非德远门高徒,因何又与那二人同行?难不成,你也是和我一般逃婚出来的?”顾月君面上发烫,忙道:“我又不曾许得人家,怎能和你一样?我……我是自己想要闯荡一番,这才出来了的。”杨思笑道:“我一瞧你这身衣裳,便知是那位大姐舍与你的,你身量小些,穿着不合身,那也罢了,我只当你也是给他们二人中途救下,一并往荆州去的。”顾月君浅笑道:“我是要随姚大哥到荆州去的,却不是给他们救下,我是从家里出来时,便一路跟着他们了。”
杨思听了,便与阿蕊对视一眼,又问起顾月君家住何处,顾月君便以“洛阳”答之,杨思喜道:“这可巧了!阿蕊的老家也在洛阳城郊,那个镇子叫……叫什么来着?”阿蕊道:“是白家集。”杨思道:“是了,就是白家集,不知距离你家近是不近?”顾月君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白家集,不知远近,只知我家住在城南员外府。”杨思奇道:“如此说来,你家中有人官至员外?”顾月君道:“我爹爹官拜礼部员外郎,姓顾讳经儒,我在姐妹中行六。”杨思道:“我说瞧着你皮光肉嫩的,不似江湖中人模样,原是员外府的千金小姐!这却奇了,你既是侯门的小姐,怎不在家中好生过活,却大老远的跟着他们去荆州?你又不像我,除了这个丫头,便再没亲没故的。”顾月君脸上一红,说道:“是姚大哥他们两个先到了我家中做客,只住了一晚,便得知德远门有变,我才跟着一同赶回来的。”杨思哈哈笑道:“你的心事瞒我不过,是为了那个姓姚的罢?我一早便看出来啦,你对他真真是眉目含情,倒比他身边那位大姐还要痴上几分!”
顾月君听了,心头既羞且喜,低了头不言语,又觉这杨思也并非一味只知逞口舌之快,倒也生了一双慧眼,登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然而杨思却又说道:“你虽痴心,只是我看着,你那姚大哥倒并不怎么将你放在心上,反而什么都听他那师妹的。”顾月君心头一黯,讷讷道:“戚姐姐不止是他师妹,更是他未婚妻子。”杨思笑道:“什么七姐姐、八姐姐的,哦,你说那是他未婚妻子?啧啧,这倒有趣得很!”
顾月君听杨思语调古怪,心下不解,又听杨思笑道:“依我说呢,论模样气派,你和那姚大哥才像一对儿。”顾月君心中感动,却又怅然,低声道:“杨姐姐谬赞,我委实担当不起,戚姐姐她……自也有她的好处。”杨思道:“好处不好处的,你是铁了心要嫁给他了?可惜了你一个千金小姐只能屈居人下,做个妾侍,你那员外老爹便肯依你么?”顾月君黯然道:“我爹爹自是不肯,没有法子可想,我只得孤身一人逃离家中,追随姚大哥一路南下。”杨思道:“你爹爹一定大发脾气,是不是?”顾月君垂泪道:“我爹爹素来疼我,我原也不想忤逆他老人家,只是我既认定了姚大哥,无路可退,只求将来得偿夙愿,再向爹爹赔罪。”杨思叹道:“你我二人倒也有趣,你是想嫁人,你爹却不依,我呢,是不想嫁人,老子却强迫要嫁。不过你爹不许你嫁人是为了疼你,我爹迫我嫁人,却不是疼我。”
杨思说罢,长叹一声,大有伤心之意,阿蕊也跟着叹息一声,轻声劝道:“老爷心中也是疼爱小姐的。”杨思道:“比起我兄弟,他疼我差得远了,否则怎能为了我兄弟,宁可我嫁到赵家受苦?”阿蕊道:“老爷太太也是没法子可想,但凡还有闲钱可使,也不舍得把你嫁了出去。”杨思冷笑道:“那须怨不得我!谁叫他们不争气来?”说罢便对顾月君道:“你不晓得,我原也合是官家的小姐,我爷爷那一辈乃是武举人出身,家中有房有地,却给我爹爹叔伯那一辈败光了家财,沦落至此,竟要卖女求生了!”顾月君道:“那你妈妈呢,她也舍得你出嫁么?”杨思哼了一声,道:“我妈和我爹一个样,眼里心里就只有我兄弟,哪里还顾得上我?横竖我是不回去啦,天大地大,我就不信离了家里,我便活不下去!”
顾月君听了这一番对话,心中也颇为触动,想起自己虽幼年丧母,终究还有父亲爱如掌珠,只这一点便强过杨思许多,一时对她便又多了几分同情,又听杨思道:“休提这些了——顾家妹子,你的那把佩剑,可否借我一看?”
顾月君闻言一愣,再看杨思果是指着自己那把龙泉宝剑,满脸尽是期待神色,不好拒绝,便将宝剑递过,杨思接了,抽剑出鞘,细细看过,便笑道:“果然好剑!我盯着很久了,早想借来看看,啧啧,龙泉宝剑,当真名不虚传!”阿蕊也道:“顾姐姐这把宝剑锋利得紧,先前我手脚被绑住,姐姐只用这剑轻轻一挑,绳子便断裂开来,丝毫不费气力。”顾月君心中甚是喜悦,便微微一笑,道:“这原是我爹爹的心爱之物,后赠了与我作防身之用。”杨思道:“好剑,好剑!顾家妹子,便把它借我一用何如?我此番出来,不曾带得兵器,那些镖师的单刀又不堪大用,哪有你这宝剑趁手。”顾月君犹豫道:“你要借去看看,倒不打紧,可你借了去用,我却用什么?”杨思笑道:“你只消在车中等着便好,凭他是谁,敢来找茬,我便统统斩成肉酱!”顾月君道:“那不好,我原说了要保护姚大哥的。”杨思大笑道:“妹子真会说笑,你是信不过我么?有我出手,你那姚大哥还用着你来保护?”顾月君闻言不悦,伸手叫道:“不成,不成!你要打只管打你的,我还是要保护姚大哥!”杨思一笑,收剑入鞘,丢还给她,说道:“随你,我便不用兵刃,也照样不需你出手,你若不信,一会儿便亲眼见见好啦!”
顾月君接过宝剑,紧紧握在手中,杨思见了,便笑道:“如此好剑竟不得大用,可惜,可叹!”顾月君白她一眼,心道:“随你怎样说,横竖我是要陪在姚大哥身边,纵然我武功有限,也不能给他看轻了去。”杨思一笑,径直坐到车前,掀了车帷,叫道:“姚大侠,敢问你可有多余兵刃借我一用?”
姚柏正与戚玉娘驱车前行,听见杨思发问,先是一怔,继而回头道:“姑娘要兵刃做什么?”杨思笑道:“放心,我又不是要对付你们,只是说好了给你们当保镖,没个趁手兵器怎么行?”姚柏道:“不过一句顽笑话,姑娘何必放在心上,若有危险,我自当全力抵挡,何须姑娘费心?”杨思道:“什么顽笑话?哪个要同你顽来?我说当保镖,便是当保镖,也不劳你多言,我自己找兵刃便是!”
杨思说完,便动手去拆车中那几个包袱,又喊阿蕊帮她,阿蕊犹豫再三,终究将手伸向角落里的一个小布包,姚柏脸色大变,刚叫出一声“不可”,阿蕊却已一手捧起那小布包,另一手将其拆开,一个小罐便露了出来。顾月君见了,心中也是一惊,忙喊道:“快放下,那个不能碰!”阿蕊满眼疑惑,手中仍是捧着那小罐,顾月君急道:“那是秦姑娘的骨灰!阿蕊,你还不放下!”
阿蕊一听这罐中竟是人的骨灰,登时吓得一声尖叫,身子一晃,小罐脱手掉落,顾月君只道这一下必是摔得粉碎,一颗心已是提到嗓子眼儿,正欲叫喊,却只听见两声轻响,便再无声息,定睛一看,却是姚柏和杨思同时出手,各自半边手掌相抵,将那骨灰罐牢牢托住,总算有惊无险。
顾月君方松一口气,姚柏已是伸过另一只手去,将那骨灰罐接过,重新包好。杨思瞪了阿蕊一眼,斥道:“没出息!骨灰而已,怎的就吓成这副模样?”阿蕊靠在车上,战战兢兢,道:“我……我……”顾月君见阿蕊满面惧色,知她并非有心,且秦罗敷骨灰又安然无损,便想出言安慰,谁知姚柏已先一步开口道:“蕊姑娘不必害怕,这逝者原是我同门师妹,我答允过她,一定带她回德远门,只因路途遥远,不得不如此,我只恐吓到你们,故不敢一早说明,还望见谅。”
顾月君听姚柏语气甚是温和,那阿蕊听了,面上惧意渐消,身子也坐正了些,口中低声道:“姚大侠,真是对不住……”姚柏又道:“你们若不惯,我便将这小罐带在身边,不放在车中便是。”杨思道:“我可不怕,别说骨灰,便是死人,我也亲眼见过,这算什么?你只放回原处就好,这丫头再胡乱叫唤,自有我骂她。”姚柏道:“此事须怪不得蕊姑娘,请杨姑娘莫要指责她了。”杨思做个鬼脸,笑道:“你姚大侠都亲口讲情,我哪里还敢指责她?对啦,你说那个死了的姑娘也是你的师妹,是么?”姚柏将骨灰罐小心放好,点了点头,杨思笑道:“你的师妹可真多呀,一个戚妹妹,一个顾妹妹,喏,这又多了一位,瞧瞧,我不帮你保护着些,你还求谁去呢?”姚柏并不言语,兀自返身退出,将车帷放下。
顾月君见姚柏神色略显黯然,料他必是想起了秦罗敷的缘故,一时只恨不得将他抱在怀中软语安慰一番,见杨思非但毫不动容,反而只管嘲笑,心中自是不悦,便又一眼瞪去,那杨思只顾去拉阿蕊,并未看到她这一眼,口中叫道:“喂,你没事了罢?”阿蕊忙坐过来,答道:“没事。”杨思鄙夷道:“还是那么胆小,真拿你无法!”阿蕊垂首道:“是我不该,冒犯了姚大侠师妹的亡灵,岂不是我的罪过?”杨思笑道:“你那姚大侠都不与你计较,你倒自悔起来,岂非多余?是不是,蕊姑娘?”阿蕊红了脸,叫道:“小姐拿我取笑。”杨思又笑道:“此事须怪不得蕊姑娘,请杨姑娘莫要指责她!”她压低声音,将姚柏语气声调学得十分相像,阿蕊听了虽是脸红,却也忍不住发笑,顾月君听了,陡然想起姚柏对阿蕊似乎确是格外关照,虽相识未久,对她倒比对自己要好上许多,不由呆住,心中暗想:“姚大哥待阿蕊亲厚,莫不是因她温柔可爱之故?那小姑娘心肠好,又懂事,连我也对她十分喜爱,遑论姚大哥?”想想自己从小娇惯,或有那不遂心之事,只消哭闹一番便可如愿,如今怕是再不能够,便下定决心,日后断不可学那杨思口无遮拦,定要学阿蕊一般贴心柔肠,方可得姚柏青睐,于是便正襟危坐,暗中观察阿蕊言谈举止,决意要向她学上一学。阿蕊哪里知晓顾月君心事,只管盯着杨思笑,那杨思又道:“顾妹子,你可知道他那师妹是怎么死的?该不会也是为了德远门之事,给人害死的罢?”
顾月君只顾盯着阿蕊瞧,没料得杨思突然发问,愣了一愣,方答道:“你说得不错,秦姑娘正是给奸人所害,香消玉殒。”说完便将自己所知所见,从头至尾细细说了,至于秦罗敷与姚柏之间的情意,却是隐去了不提,只说秦罗敷自小孤苦,除师门外便再无亲人,临终前亦念念不忘要归葬德远门,方有骨灰千里随行一事。杨思主仆听了,自是感叹不已,连说秦姑娘也是个苦命之人,杨思却又慨叹秦罗敷武艺不精,面对强敌竟不能自保,以致丢了性命。顾月君道:“不是这样说,当时秦姑娘也非独身一人,还有好些个师兄弟同行,可惜都殒命敌手,她能拼命逃生,撑到与姚大哥会合,实也不易。”杨思嗤道:“这又算得什么?若换了我,一群鼠辈,我会放在眼里么?谁敢在我脸上划上一下半下,我便砍了他的脑袋、挖了他的眼,再将他的鼻子割下来,塞进他嘴里!”顾月君听她说得狠辣,不由心头发紧,眉头紧锁,阿蕊忙道:“小姐并不会那样做,她只是嘴上厉害,说得怪吓人。”杨思道:“你懂什么,对付敌人,那便不能客气,出手狠些也是应当,你若心软,难不成想像那秦姑娘一样,变成罐子里一堆灰么?”说完便指向角落里那小布包,阿蕊吓得身子一抖,忙向杨思身边靠拢了些。
三女正说话间,忽听车外姚柏高喊一声:“都别出来!”跟着车子一震,顾月君倏然想起当夜之事,心头大惊,脱口叫道:“他们来了!”一面抓起剑柄,一头便向车外冲出,决意无论生死,都要和姚柏并肩作战,谁料刚一露出头脸,便有一只手迎面推来,不及看清,已给那手推回车中,又听戚玉娘喝道:“危险!快回去!”
顾月君给她当头一推,跌回车中,双眼一阵酸涩,泪水夺眶而出,睁也睁不开,只是一面揉眼,一面连连唤着姚大哥,这时又听阿蕊叫道:“顾姐姐,你没事罢?”便有一双小手伸来搀扶,顾月君刚要答话,便听杨思叹道:“真真愁煞人也!你只和阿蕊在车中坐着罢,瞧你这样子,还想怎么?你这龙泉剑且借我一用,回头自还你。”跟着便觉手中长剑给人夺去,慌忙叫道:“还我的剑,快还我!”又觉一阵疾风自耳边掠过,只听阿蕊高声叫道:“小姐,小姐,你当心啊!”
顾月君听见阿蕊呼喊,便知那杨思是夺了剑冲出去了,心中一急,强自用手撑开眼皮,又用衣袖用力擦了几下眼泪,双目终能勉强视物,只见面前车帷已给人冲开,又见马车前方几个男子手持各色兵刃,正与姚柏缠斗。姚柏手执戚玉娘的长剑,时而飞身上马,时而掠地而过,身形变幻莫测,数个男子竟无法近身,戚玉娘一手持短剑,一手扯着缰绳,稳住车马,顾月君正焦急没了兵器,无法去助姚柏,却听得另一侧传来几声惨叫,循声望去,却是那杨思挥舞着龙泉剑,身子腾空飞起,三名男子齐齐倒在她脚下,而杨思飞身掠过,抢到姚柏身旁,出手如风,只听得刷刷数声,便有两人惨叫倒地,杨思哼了一声,便对姚柏笑道:“姚大侠这是做甚,明明持剑在手,却是一人不碰,莫不是在哄他们顽么?还是我来帮你一把!”说罢挺剑便刺,又有一人喉部中剑,向后倒去,剩下一人见状大惊,掉头便逃,杨思笑道:“可不能让你跑了!”说罢一跃而出,挥剑追上,劈头刺向那人面门,姚柏急道:“留下活口要紧!”一面挺剑而上,迎着杨思剑势,奋力去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