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十五年只见过两面的朋友，他是一个痴情的痞子。
一
巩秦心来我们学校看萧庶是大一的上半学期，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是萧庶的高中死党，我是萧庶的大学死党。巩秦心个头小小，利落的短发，眼神狡黠，嘴巴能说会道，有着闽浙山民的精明强悍和一股子市井的痞气。左手的无名指断了一截，据他自已说是因为小时候太不服管，被他爸爸拿刀剁去了，不知道真假。但他确实是一个挺招事的人，我欣赏他身上那股痞气，沉稳凶狠，对哥们两肋插刀，对小人心狠手辣。
那时大家年轻，没啥识人断面的能力，就把酒品如人品当作交友的主要标准。巩秦心来的头天晚上，就和我们一大帮子同学出去把酒言欢。经考察，他酒品出众，人品优秀。个子小酒量却奇大，一桌十几个人，他打了两个通关，脸不红手不抖，自已一口一杯，但不怎么劝别人酒。当天散席后，他还把喝醉的几个哥们扶上出租车，付了车钱。
但我把他当朋友不是因为人品，是因为他的痞气。他在我们寝室住的第二天晚上，大家正热烈讨论哪个学院的姑娘腚圆胸大人难追，是在食堂里下手好还是在图书馆下手好，个个满脑子性幻想，一脸闷骚样，躁动的像三月里发了情的公狗。巩秦心风淡云轻的听我们聊着，向萧庶要了一张IP电话卡，在座机面前坐定，问了问女生寝室的号码段，开始拨号。
“喂，302寝室吗？我是学生会文艺部的，下个月要搞一个学院联谊晚会，目前在内部招募有特长的同学！” 他把食指放在嘴上摆了个嘘，大家竖起耳朵听。
“对的，你是哪个学院的？金融学院的。我们有个节目是时装走秀，要找几个女同学参加表演，要1米65以上的，不要太胖太瘦的。对的，部里会统一定制旗袍，所以身材要好一点，最好是以前有这类表演经历的。你要报名？你叫什么名字，有手机号码吗？”。巩秦心招手要笔纸，早有同学毕恭毕敬的献上。“你们班的其他同学你能推荐一下吗？好的，你和她说我等会联系她，我们定好时间了，就告诉你在哪里面试，同学再见。“
”她说自已身材不错，以前学过跳舞“，他挥挥手里的纸，一脸坏笑。“别他妈的假纯情了，她们比你们还饥渴”。
那天晚上他电话打到后半夜两点，给我们留下一长串手机号码和名字，第二天早上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成了女生寝室的传说。
二
我和萧庶毕业后到了上海，我便没再见过巩秦心， 零零星星听萧庶说起他的一些往事，他在农村长大，父母没啥文化，家里经营一家小小的服装厂，生意不大，但在村子里算是份好家业。父母经营这厂子，也没精力管他，他本来就淘气，到处打架惹祸，不过他天生聪明，就这么一付痞子相也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和萧庶做了同学，怎么看都是个被埋没了的人才。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萧庶回老家参加巩秦心的婚礼，回来又向我更新了他的消息，老婆是县长的女儿，长的着实难看，才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据说老丈人在当地很有人脉，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生个孩子，就可以直接安享晚年了。我听了有些诧异，却也不置可否。
三
去年八月，萧庶打电话给我，说巩秦心来看他，叫我出去一起喝酒，时隔十五年我俩第二次见面。那是一年中暑气最重的几天，路边树上的蝉声单调重复，搅的人心烦意乱。我们三个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坐了下来时将近晚上十点，开始有了阵阵的凉风。十五年不见，他比当年少了些狡黠，多了些白发。除了左手的无名指，其他的指头都还完好，说明这些年他没再淘过气。
相互寒暄了几句，几杯酒下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他：“你现在很缺钱吗？怎么攀这么一桩亲事。”
他有些意外，讪讪的喝了一口酒：“她是独女，我又不入赘，就去配个种，他爸攒下来的家业都是我的，别人都说是我赚大发了。再说关了灯其实都一样。”他尴尬的笑了笑。
萧庶微微的摇头，转向我说：“他老丈人前段时间出意外没了，家里丧事刚办完。”
“死者为大，节衰节衰” ,我赶忙道了歉。
”节哀？有什么好节，又不是我亲爹”他冷笑道：“就算是我亲爹，也不用节哀。”他嘴角隐约挂着恨意，酒杯起放的速度明显提升。
“猴急什么，慢慢喝！” 萧庶伸手去抢他的杯子，被他推开。
“不痛快就不聊了，喝酒喝酒。“ 我以为他因为老丈人去世心里不痛快。
”聊，为什么不聊，别人怎么想的我清楚着，但老子不在乎，就是要找个难看，现在死了爹，和我绝配，你说那里去找这样的极品“。他冲着萧庶哈哈的笑起来，但满脸苦相.
我满脸疑惑的看了看萧庶，萧庶叹了口气，默默的看着他开始一杯一杯的喝，喝的很急，这次萧庶没有拦着他。这些酒能浇灭什么我不知道，但似乎勾起了他更多的回忆，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的发抖，脸上闪过的甜蜜、怨恨、无助、失落的表情，如同放电影一样。我知道这后面有一个让他动情的故事，此刻沉默和倾听是最好的安慰，我没说话，等着他开口。
”萧庶没和你说过我之前的事情吧?“，许久，巩秦心开口道：”除了他我没对别人说过，我们认识有十五年了吧？我和你见面不多，但老听萧庶说你，算是熟人。我就和你说说”,他顿了顿，又喝了一满杯：“我高中时候有一个女朋友，长的很漂亮，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其他男的看的都流口水，但谁要是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到他不敢看。”
“长的还行，但校花还不是你封的？谁不服就打“，萧庶补充到。
”本来就是校花，不然我能喜欢她“，他朝萧庶挥了挥手，继续说：”那时我死缠烂打了一个学期，她说她爸妈不让他早恋，我就说等你读大学，我们才正式谈恋爱。她实在拗不过我，半推半就的同意了。我那时在学校里打架很出名，我估计她当时一半是因为怕我才同意的。”他说着得意的一笑。
“后来读了大学，我们就正式好上了，我俩学校离的不远，我经常去看她。我是真喜欢她，感觉她也接受了我。萧庶知道我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到了大二时，我就直接跑她家去，跟她爸妈说，我毕业后要娶她。她爸当时板着脸，什么都没说。等我走后，就跟她说，以后不许再和我在一起。她家里都是银行里上班的，还有点其他生意，在我们市里面有好几套房子。我知道她爸看不起我，我们家虽然不穷，但还是配不上她们家。”他喝了一杯，叹了口气。
“那之后，我俩还是在一起，因为大学都在外面，她爸妈也管不了。但她心里总担心爸妈发现，放假回家的时候都不敢联系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暑假里又跑去她家找她，结果被她爸臭骂一顿，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后不准再来，她女儿以后不会再见我了。后来她说，她爸从小到大都没打过她，那天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巩秦心说着，眼圈有点红了：“我那时候想杀她爸的心都有。我爸妈那时也知道这事，他们本来也不怎么管我，觉得她家境还可以，就由着我去折腾“。
”我那时想着不就是觉得我配不上吗，穷吗? 那我去赚钱，我就在学校里卖校园电话卡，也去外面打工，累的跟狗一样，但想着赚娶老婆的钱，我什么苦啊累啊我都受得。那段时间，我们联系很少，我也知道她压力很大。”
“她之后很少跟我提她爸妈，跟我在一起时也是担惊受怕的，你别看我这么个混蛋样，我当时心里也很慌，不知道未来怎么办。毕业后，我们都回到老家市里工作，还是偷偷摸摸的见面，我知道她很喜欢我，但又不敢和家里翻脸。“
”突然有一天，她把我拉出来，哭着跟我说，她们家出事了，她爸爸和人集资做项目，前后被骗了四百万，这里面还有他爸从亲戚家里借来的两百多万，现在她家把几套房子卖了还差一百多万。其实我听了挺开心的，觉得他爸罪有应得，最主要的是这下她爸不会再嫌我穷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那时把身边的三万多块钱都给她，我跟她说，我回家跟我爸妈要钱，到时候还上了钱，我就娶你。“说到这里，巩秦心脸上闪过一丝甜蜜。
”那天我回家跟爸妈说这事，被披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我是不是脑子坏了，她爸那么骂你，还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一屁股债还想一起去背，我爸说宁可花钱买老婆也不去背这债。我当时也说了狠话，说：你们不给，你们自已留着养老吧，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摔上门走了!“ 说到这里，巩秦心语气中满是怨气。
”我回去跟她说，我和她赚钱一起还，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才一百多万总能还清的。她抱着我哭到半夜，她跟我说，无论以后怎么样，她谁都不嫁，除了我。当时挺开心她家有这笔债的。“巩秦心说到这里眼圈泛红。
”人要是倒起霉来他妈的挡都挡不住，这件事半年后，她爸查出来直肠癌晚期，本来家里就一屁股债，还摊上这种病，就只能把唯一住的房子也卖了，来凑医药费。我那时候把自已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她。看着她整天和掉了魂一样，人木木楞楞的不怎么说话，有时候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我心里头跟刀绞似的，恨自已没用，不会赚钱。“他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像巩秦心这样的人，绝不会在感情上流眼泪。他用手掌抹了抹，继续说。
”我求我爸了好多次，跪下来求，求他借钱给我，他说这种病是无底洞，人家是想讹上你。我也知道别说我们没结婚，就算结了婚也不见得会出钱给她爸冶病，两家都可能拖垮。可我顾不了这么多，我偷爸妈放在家里的钱，放在厂里的钱，前后拿了好几万。我爸那时防我就跟防贼一样，后来他恼了，直接跑到她家里，把她妈骂了一顿，说她女儿给我灌迷魂汤，想把我家也拖垮。“巩秦心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萧庶给他递了几张纸巾，他没接，任由它们流着。
”之后她就不接我电话，我上门去堵，也不跟我说话。我向她保证再不偷家里的钱了，自已想办法去赚钱，可她一点反应也不给我。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她爸身上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当时恨死我爸了，我说如果她以后不理我了，我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她爸的病拖了一年，最后还是走了，看病前后花了一百多万，扣掉卖房子的钱，她们母女总共要背近两百多万的债，亲戚家虽不催她们还钱，但也不再帮她们了。”
“我去她家租的房子里找她，我跟她妈说，我还是要娶她，她妈说只要女儿同意，那时孤儿寡母，就少个男人来主事。可她说不想嫁给我，因为我没钱，帮不了她家还债，让我不要再去找她了。再去的时候，她搬家了，没给我留下任何消息。我找遍了她所有亲戚朋友，都说不知道，最后有个朋友实在缠不过，对我说，你别找了，忘了吧，她不想害你。” 巩秦心哽咽了起来，许久才缓下来。
“后来两年多，我没和我爸说过一句话，我恨他一点不帮我，还去她家里去闹，让她躲着我。后来他还有脸催着我结婚，以为结了婚就会把前面的事情忘掉。他妈的我怎么忘的了？那时就想，好，我结给你看。我想好了，找一个家里有点关系的，又难看的。有点关系我就能多赚点钱，到时找到她，能替她多还点债。难看的是为了气我爸，离婚的时候也不犹豫。老子就是冲着离婚结的婚，想让我给她家留种，做梦。”巩秦心说完，连喝了几杯，呆坐在那里不出声，但眼泪吧吧的滴在桌子上。
突然他一拍桌子，大声的哭了起来：”他妈的，她到底去哪里了，我怎么就找不到她了。他妈的到底哪里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俩一声不吭的陪他一杯一杯的喝，我的酒量不好，可那天我还没醉意时，巩秦心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一个名字，我猜应该是那个他找不到的人。
